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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先生,不敢当。请升堂容我拜谒。”
“荆兄!”田光用他那多骨节的手,使劲地握着他的臂,微偏着头笑道:“你猜,若是渐离不能把你中途截回,我会怎么办?”
“这,”荆轲从容答道,“这可莫测高深了。”
“老实奉告,那得劳动燕国兵马,四处追索;非找到你不可!”
“何至于如此?”
“自然有个说法。”田光摆一摆手,作个肃客的姿态,“请!”
于是荆轲脱履进入厅堂。高渐离猜度着田光有心腹话要谈,所以仍旧留在廊下;田光也不坚邀,只投以一个抚慰的眼光,跟着也踏上台阶。
宾主二人,相向对立,重新见礼;田光换了副肃穆的神色,正式道:“田某无状,几于错失国士,惶恐之至!”说着,便拜了下去。
“这是哪里的话?”荆轲倒真的惶恐了,“田先生,我实在不敢当国士之称。”
“不!”田光的声音,越发显得苍劲,“我觉得羞堪自慰的是,老眼毕竟不花!荆兄!你的深沉,我早有所知;而志行之高洁,却是今天才知道。”
说着,他从身上取出两方竹简,放在面前;荆轲识得,正就是他托武平送来的原物。
“荆兄,烦你一述此物的来历。”田光把徐夫人托交的那方竹简,往荆轲面前推了推。
它的来龙去脉,荆轲已在给田光的书简中有所说明;既然重复问到,他便作个比较详细的补充,把道出邯郸,专程去访徐夫人,如何赠剑,如何临别时,徐夫人又留住了他,取出一方竹简,托交燕太子丹的经过,坦率而扼要地叙述了一遍。
“喔,喔,原来是这么一重因缘。”一直极注意地倾听着的田光,紧接着问道,“然则到了敝地,荆兄,你如何又负徐夫人所托?”
“并非我负徐夫人所托,而是我辜负了徐夫人的盛意;我领会得她的意思,借此以助我接近贵国太子。自邯郸到此,我一路都在想,大丈夫不能凭个人的言行作为见重于人,要利用此物来作为进身之阶——荆某虽无实学,亦耻于出此!”
“啊——!”田光长长地舒了口气,仰首扬眉,是极其舒畅的样子,“此所以我说你志行高洁,果然不错。”
荆轲俯首称谢:“田先生,你谬奖了,叫我惭愧。”
“且莫如此说。还要请教荆兄,你可知此是何物?”
“我不识药性,只知有几味毒药在内。”荆轲趁机讨教,“田先生见多识广,必知这张药方的用处。请赐教!”
“这是张铸剑淬毒的方子……”
“哦!”荆轲失声轻呼,但随即意识到失态了,微微颔首,表示请田光继续说下去。
“据我所知,此是徐夫人不传之秘。荆兄,你竟轻忽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荆轲已领会到那是极深的责备。徐夫人以不传之秘,郑重付托,自己竟把它置诸脑后,足见得徐夫人所托非人。同时,这张铸剑淬毒的方子,在太子丹来说,必是异常重视的,也许正梦寐以求,日夜盼望,谁知在个不相干的人手中搁置了,岂不是太对不起太子丹?
再进一步说,这张方子如果失落在外,辗转归入穷兵黩武的暴君,或者任何凶残嗜杀的权势人物手中,那真是贻毒天下,后果何堪设想?
第一章失意生活(9)
一层层剖析到此,荆轲汗下如雨,以不胜惶恐的声音说道:“荆某愚昧,险铸大错;幸亏转请田先生代交,不虞差失。否则——”他觉得不必再说下去了,惟有俯伏在地,表示谢罪。
“你也不必自责太甚!不过,你倒真的是辜负了徐夫人的盛意。试想,太子丹求了好久,没有到手;徐夫人跟你一面之交,便慨然以此托付,虽说是转交他人,其实是拿这不传之秘的方子赠给你——就凭这张方子,荆兄,你已为燕国建了一大功。”
“不敢当。”荆轲微露心事,“虽有效劳之心,其奈寸功未建,万万不敢承受田先生的说法。”
田光自然懂得他的意思,极深沉地点一点头,徐徐答道:“何以我说,若高渐离不能把你追回来,我必转请鞠太傅发兵追索?就因为我是燕国人,为燕国谋,决不肯让足下为他国所用。只要你在燕国,必有大用的机会,何愁不能建功?”
田光对他是怎么样地看重?荆轲从他这番话中已完全了解了。但是,越是如此,他越不肯有任何肯定的表示。因为,他觉得别人对他的要求太高了,给他的责任太重了;如果不能尽如人意,必然引起别人加倍的失望,那还不如事先慎重些的好。
于是,他保持沉默。
田光起初有些失望,他原期待着荆轲会自陈抱负,发抒见解,使他能对这位他所爱重的名士,获得更多的了解。但转念想到,这正是荆轲深沉的地方;百余年来,列国由贵族当权转而为平民论政,奇才异能之士层见迭出,那都是由于优礼供养、虚心求教的结果——期待着荆轲会侃侃而谈,企图争取他人的垂青,根本便是错误的想法;果然如此,荆轲也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了。
于是,他觉得有句实话,必须跟荆轲说明:“荆兄,承你委托,要我把徐夫人这方竹简转呈敝国太子,只怕未能达成使命。”
“喔。”荆轲探索着说,“乞道其故。”
“只因我与太子,从未见过。”
这倒是颇出荆轲意外的。“不是说贵国太子礼贤下士,极其看重人才的么?”他问。
“这话不假。”
“然则国有大贤,太子怎倒不来请教呢?”
“问得是!”田光深深点头,“然而‘大贤’之称,实不敢当。”
“田先生,你莫谦虚。”荆轲想了一下,又说,“谬承错爱,实有知遇之感。今日聆教,言不及私;田先生的错爱,无非为贵国设想,采及葑菲,就这一片公忠体国的苦心,难道还不足以见其贤?”
这是恭维,但也说透了田光的心事;于是白发皤然的老人激动了,“荆兄!”他的嘴唇翕动着,眼睛下面的肌肉不住动弹,仿佛不能控制自己似的,“我,我跟你说句实话,我也跟你一样,耻于自荐。然而,生为燕国之人,死为燕国之鬼;苟利于国,生死以之——耿耿寸心,并不因太子未曾下顾而有所更改。”
“是的。田先生。”荆轲的声音,有着不胜低徊和惭愧的意味;他想到卫国的君王,不能采纳他的献议。因而远走天涯,以求明主,这跟田光无私的精忠,相去实在太远了。
“嗳,不必谈我了。”田光宕开一句,换个话题,“听说荆兄在榆次,曾与盖聂论剑?”
榆次之事,他怎会知道?荆轲心里奇怪,却未追问,只平静地点一点头。
“又听说荆兄的高论,为满座所折服,惟独盖聂,似有不服。”
“不错。”荆轲坦然承认,“心口两皆不服。”
“然则荆兄自论,论剑,与盖聂的高下如何?”
这话使荆轲不太佩服,他大声答道:“荆某非劈刺之士!”
“喔!”田光倏然动容,面有惭色,“这倒是我失言了。”
就这时候,田家的僮仆来向主人报告,酒食已准备妥当。荆轲一听,不等田光留客,当时声明,已与武平有约共饮,随即起身告辞。
田光也不坚留,只请稍待。进去转得一转,回出来送客。送到门口,从腰际取出来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递给荆轲,同时随随便便地说了句:“且请收下,聊供客中所需。”
显然地,那是一包黄金;荆轲觉得受之有愧,但不受则根本无法在燕市立足,更谈不到有所表现或效劳,因而称一声谢,坦然接受。
就凭这布包中的两镒黄金,荆轲在燕市作了一个从容闲住的打算。他经常与武平及高渐离在闹市高歌痛饮,也经常在秦楼楚馆浅斟低唱,而就在这类似乎信陵君醇酒妇人的失意生活中,培养出一段士为知己者死的激情和开阖排荡、鼓动风云的雄心。
第二章入秦之计(1)
受田光供养,在燕市旅舍中的荆轲,闲住一年有余。
就在这十几个月中,燕国南邻的赵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而且剧变就发生在最后三个月——三个月的工夫,秦国灭了赵国。
赵国四战之地,多出名将,前有廉颇,后有李牧;秦王十四年、十五年两次伐赵,都为李牧所败。秦王十八年——荆轲离开邯郸不久,秦国命将,三路伐赵,一下井陉、一攻河内、一围邯郸;赵王迁以李牧、司马尚领军抵抗。李牧用兵素以坚韧见称,邯郸被围一年,秦军劳而无功。
于是,秦国善设阴谋的李斯,重施故技,定下了从内部来瓦解赵国的策略。
赵王迁是个儇薄无行的少年。他的母亲是邯郸倡女初嫁赵国宗族,年少而寡;赵王迁的父亲悼襄王惑于她的美色,纳入后宫,生子名“迁”。悼襄王在位九年而薨,幼子继位;母以子贵,邯郸倡女,成为太后。这位正在狼虎之年的太后,宫闱之中有甚多的丑闻;赵国的百姓看不起她,私底下多管她叫“倡后”。
倡后外结奥援,名叫郭开是个极其卑鄙的人;引诱年幼失教的赵王迁,讲究声色犬马,因而成为宠臣。李斯曾利用他中伤廉颇,现在又要利用他来毁掉李牧。
于是,受了秦国重金贿赂的郭开,向赵王迁进谗,说李牧、司马尚有谋反的逆迹。赵王迁跟他的母亲商议;恰好倡后又与李牧有仇——悼襄王纳倡后时,李牧曾加劝谏——自然全力支持郭开。
母子君臣密议的结果,以赵葱和齐将颜聚代替李牧和司马尚。李牧认为这是乱命,不肯授印;赵葱设计捕杀李牧,司马尚被废。
三个月以后,秦将王翦大举攻赵,赵葱阵亡,赵王迁被掳,倡后为赵国士大夫所杀。而公子嘉——赵王迁的异母兄,率领宗族数百人,向北逃亡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