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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荆轲沉默了。
太子丹却越说越兴奋:“方今天下不宁,都出于嬴政独夫的贪残阴鸷;除掉嬴政,大局必可改观。至少秦国会发生内乱——嬴政的长子扶苏,为人谨厚,若能继位,办交涉也容易些。荆卿,说实在的,你的所谓下策,以我看来,乃是上策。”
“此策自然可行。只是荆轲非行此策之人。”
“正好相反。荆卿!”太子丹站住了脚,看着荆轲,欲语不语好半晌,终于说了他心里的话,“我以腑肺之言奉告,其人我已物色多年,一直不如理想;到现在我才觅得独一无二的上上之选。不过,荆卿,”语风一转,忽又无端撇开,“我想这件事只好作罢了。”
显然,话中有话,荆轲不能不问个明白:“太子何出此言?乞明示。”
踌躇了一会,太子丹苦笑道:“叫我怎么说呢?”
这话略带些做作的神情,颇使荆轲不快;但就在这神情之中,也让荆轲猜到了他的心思。只是不愿贸然揭破,所以又说:“荆轲披肝沥胆,知无不言,太子何以反有见外之意?”
“绝非见外。”太子丹很惶恐地答道,“我在想,入秦之计,不得其人,则无益而有害;因为不许不成,不成则必招致嬴政的报复,自速其祸。你去,自然是必成的;但此行无论成败,恐无生还之理,此又是我再三考虑,终于不忍的。照此看来,岂不是只好作罢了?”
第二章一座愁城(2)
果然猜中了。荆轲心里异常愤慨,但表面上却是沉着冷静的,“太子!”他说,“生非我惜,死非我惧,这话,我不说想来你也明白。”
太子丹不即回答,然后低着头,轻声说道:“燕国上下,感激不尽。”
因话答话,前后贯串了来看,竟是当作荆轲已慨然应允,不惜捐躯,入秦行刺,特意致谢的语气。荆轲不以为那是他以退为进,玩弄手段,只当他误解了他的意思;可是,这误解却真个难以分辩。
事情逼到这地步,不能不有个明白的表示。荆轲心想,重重恩义的束缚,什么君子用行舍藏,合则留,不合则去的话,都谈不上了;既然以身相许,而太子丹又认定了咸阳之行关系如此重大,那么事出无奈,只有走上这条路了。
于是,他说:“太子!请易地密谈。”
“好,好!”太子丹指着章华台说,“到你那里去吧!”
“是,待我引路。”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章华台。荆轲叫执役的下人都退到台下,然后问道:“太子,请为我设想;我该如何报答田光先生的高义和太子的隆恩?”
太子丹一愣,这话好难回答,想了一下,只得闪避:“荆卿,我无从设想。”
这回答在荆轲意料之中,他微微一笑,又问:“入秦之计,想来太子深思熟虑,早有腹案。可能见示?”
“惭愧得很。”太子丹低头答道,“想倒是常常在想,迄无善策。想来惟有得一智虑绝俗的人,随机应变而已。”
“原来如此!”荆轲颇有意外之感,“照此说来,就这下策,也还要从头策划。”
“全要仰仗高明。”
“嗯,嗯。”荆轲沉吟着说,“看来今天还无法深谈。”
太子丹心里在想,荆轲虽未明白表示,而听他的语气,已愿意亲任其事——这一点关系重大,得要把它敲定了才好,于是,他说:“改天我再来请教。一切入秦的步骤细节,尽请从容筹划;至于入秦的人选,如果你心目中有人,亦不妨提出来研究。”
荆轲又笑了:“我心目中有个人,他本心不愿,但是我可以叫他非去不可。”
“喔!”太子丹极诧异地问道,“是那一位?”
“我!”荆轲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终于得到了千金不易的一诺,太子丹扑翻在地,顿首相谢;等抬起头来,只见他满脸皆泪,呜咽不止。
荆轲却是多天来的郁闷,在他自己所说的一个“我”字中,完全解消了。他了解太子丹感激涕零的心情;而且也知道泛泛的劝解,既无用处,也无必要,所以只端然默坐,静待太子丹自收涕泪。
“荆卿!”太子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显得极其吃力地说,“我心里实在为难到了极点。我有所奉求时,惟恐你不肯俯从;现在,蒙你如此深明大义,慨然见许,我倒实在又不忍你去冒险了。”
荆轲看得出来。这是太子丹的真心话,心里十分感动;同时也更坚定了他入秦奋然一击的意志。不过,太子丹这种妇人之仁,实在也不足取。所以他不肯赞以一词,只说:“太子请回吧!容我细细思考。”
“是!”太子丹站了起来,一步一回首地下了章华台。
荆轲长长地舒了口气,倚栏远眺,心里空落落的,只觉得天地空旷,触目所及,万事万物,都与自己毫无关联了。
“原来勘破生死,亦是一件无情之事。”荆轲不自觉地自语着。
忽然,他感到双肩一重,回头看去,昭妫正拿着一件狐裘替他披在身上;同时说道:“晚来风急,请到里面来吧!”
夏姒明快,季子娇憨,昭妫柔顺,各有不同的韵致风味,但作为朝夕相处的伴侣来说,柔顺的人多体贴;荆轲心醉已久,只以昭妫曾得太子丹的宠幸,不便过份亲昵,但这时心境已变,生死置之度外,礼法无所拘束,因此一掀狐裘,把她裹在一起,一手揽着她的腰说:“你也穿得太少了!”
昭妫为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大感紧张,心跳气喘,一时无法听清他的话,于是嗫嚅着问道:“荆先生,你,你跟我说了什么话来?”
“我说你穿得太少了。”
“喔,”昭妫说,“都是这样的。”
“为什么呢?都不怕冷么?”
“怎不冷?”昭妫又说,“只是穿多了行动不便,而且臃肿难看。”
“‘楚王好细腰,宫人皆饿死’,为了显得身段苗条,冷也顾不得了,唉,何苦?”
“你这话,太子也说过。可是,说归说,大家还是不肯多穿衣服。”
“喔,”荆轲问道,“看来太子也很体恤你们的?”
“体恤倒是体恤,不过——”
“怎么?”
昭妫迟疑了一下,仰脸看着荆轲,轻声说道:“荆先生,我有句话,你可千万别跟太子说。”
“好。我不说。”
“太子这个人,无情得很。”
这话使得荆轲深为诧异,“何以见得?”他问。
昭妫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用毫无表情的声音答道:“你自然不会知道的。有些姊妹们,伺候过太子,事情一过,他马上就把人丢开了。连别人的名字都记不得。”
原来如此。荆轲心想,这是太子丹不愿留意女色的缘故,未见得就是无情的证据。这话跟昭妫说不明白,而且也不便细说。不过经此一来,他对昭妫的顾忌却是大大地减少了,恣意调笑,十分放纵——然而也止于调笑而已。
多少天来积在心头的压力,都在昭妫的软语娇笑中消失了,夜静更深,只觉此心湛明轻快,想起入秦的大事,思路特别敏锐;半夜的工夫,一切都策划停当了。
于是酣然入梦,直到日中方醒。
“你睡得好沉!”昭妫一面服侍他盥沐,一面告诉他说,“太子来过两遍,听说你还睡着,不让我唤醒你。”
“太子还说了些什么?”
“说晚上设宴请你。有位客要为你引见。”
荆轲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吃完午饭,下了章华台,直到东宫,请见太子丹。
“想来一宵未睡?”太子丹一见他便不胜关切地说,“起居千万珍摄。凡事尽可从容筹议,不必过于劳心。”
“多谢太子关怀。”荆轲笑道,“其实我的心境,倒是从来没有这么顺适过。”
太子丹细看了看他的脸色,浮起了极其欣悦的笑容,但是,也不免带着困惑不解的神气——他觉得荆轲为人,确是太深沉难测了。
第二章一座愁城(3)
“听说太子召宴,还有贵客要见我,不知是何许人?”
“樊将军。”
是樊於期!荆轲心里有些踌躇,不知要不要相见?
“樊将军是条血性汉子,我久已想替你们两位介绍见面。”太子丹又说,“只以他不喜接见宾客,我怕说出口来,万一见拒,岂非屈辱了你?难得他自己示意,说希望见你一面,这真是惺惺相惜了。荆卿,你不会叫他、叫我失望吧?”
听太子丹这样措词,荆轲便真的不想见樊於期,也是说不出口的。何况他本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理由,所以立即答道:“樊将军在我仰慕已久,极愿结识。”
“我想你也必愿结识其人的。今晚就我们三人,别无外客。你可以听他谈谈秦国的情形。”
荆轲不知太子丹与樊於期亲近到如何程度,便试探着问道:“我与太子所谈的种种,樊将军亦有所闻否?”
“不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太子丹摇摇头说,“你我所谈,只字未泄。”
荆轲很满意他的答话。“太子得暇否?”他说明来意,“昨夜曾细作筹划,有数事急须奉陈。”
“好极了。请随我来。”
等太子丹引入密室,荆轲索取有关燕国地域的图籍。取来以后,一个人研究了好半天,从容收好;跟太子丹相向而坐,开始密商。
“请问太子,将令我以何种身份入秦?”他问。
“燕国拜足下为上卿,此是众目昭彰之事,自然瞒不过秦国。我想,请你为燕国的使者,报聘入秦。”
“寻常使者,不易得见嬴政。”
“是的。这一点我很明白。”太子丹点点头说,“要想一个理由,必定得让嬴政见你。”
“不但要让嬴政见我,而且必得接席倾谈;否则,他在殿上,我在殿下,怎得机会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