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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东宫的宫眷帮着他招呼,“太子请公主说话。”
于是夷旋过身子来,一扬飘拂的长袖,双手交敛,喊一声:“哥哥!”
“荆卿在这里,你不过来谈谈?”
夷不即回答,想了一下才说:“不,我有些倦了。”
“喔!”太子丹不自觉地显得轻松了,挥一挥手说,“那么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短短的交谈终了,夷为一群宫女拥着回去,太子丹仍旧回入室内。这一切,荆轲在里面都已知闻,心中虽不无怏怏之感,可是也就因为这片刻的缓冲,使得他能够恢复常态。
太子丹估量着荆轲必已听见了他的话;他觉得他已经有了交代——他留过夷来陪荆轲谈话,而她不愿。那是无可奈何之事,他觉得他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于是,他们都只当未曾发生过这件事似的,重拾未完的话题。
荆轲正谈到他准备邀宴东宫所供养的那些勇士,太子丹自然赞成,问他请客的日子。
“太早了怕来不及,总得十天之后。”
“这你不必费心;你只是出面而已,一切都由我派人去预备,没有什么来不及。”
“太子,我不是说饮食酒浆的准备来不及。”荆轲放低了声音又说,“我另有一层意思。”
他的意思是想借这机会,甄别入秦副手的备选,用一种比武献艺的方式,来测验每一个人的勇气胆识,这得要好好设计一下,所以需要一些日子。
“好极了!”太子丹对他的主意大为欣赏,“荆卿,你真是足智多谋。”
荆轲也很高兴,这不是由于他得到了赞许,而是太子丹同意了他的做法;“太子!”他问,“可有善射的人?”
太子丹想了下问道:“要怎样才算善射?”
“自然是百发百中。”
“我知道要百发百中。但有个分别,是在射圃中射靶子的百发百中,还是射空中飞鸟的百发百中?”
“射圃中的百发百中就可以了。”
“那,怕都不如我!”太子丹指着鼻子,似得意似谦虚地说。
“原来太子还具此神技!”荆轲大感意外,“恕我放肆,就此刻容我瞻仰如何?”
趁着三分酒兴,太子丹欣然许诺;立刻传话:“射圃伺候!”
射圃在东宫东北角,圈起一带围墙,里面是个狭长的大敞棚,长有百步,这时点起无数烛炬,照耀得十分明亮。
太子丹陪着荆轲走了进来,从人送上一把他用惯了的弓,一壶箭,接在手中,微微把弓一扯,弓弦振荡出嗡嗡的轻响,太子丹得意的笑容又浮现了。
“我只能射八十步。”他指着远处的箭靶说,“最好是六十步,那便有绝对的把握。”
“就射六十步。”
第三章无奈生者难堪(6)
荆轲从容不迫地走了六十步,回过身来,从衣带上解下一枚玉环,高高举起,叫道:“太子,请以我手中物为‘的’。”
这一声,把所有的侍从的视线都吸引过来了,“什么?”太子丹大声问道,“射你那个玉环?”
“是!”
太子丹真个愣住了,“不行,不行!”他喃喃地说,“我没把握,没有把握!”
“不要紧!”荆轲鼓励他说:“太子,你只行所无事,随随便便一箭,一定中的。”
“怎能随便?射伤了你怎么办?”
荆轲看着太子丹过于持重,怎么样也鼓舞不起来,只得一笑而罢,把玉环仍旧系在衣带上,走了回来。
太子丹重新拉开了架子,弯弓搭箭,飕、飕、飕一连三响,八十步外的箭靶红心,簇攒着三支箭,左右侍从,喝出一阵响亮的彩声。
太子丹却是毫无得色,他放下了弓箭,按着荆轲的肩头说:“荆卿,我镇静的功夫,万不如你。从前有位名医,任何沉疴,一投剂无不大有起色,但遇到他至亲骨肉生病,他就不知道怎么用药了。我今天不敢射你手中的玉环,就是这个道理。”
“我领会得太子的心情。”荆轲躬身答道,“而且深为感激。”
“我也领会得你的用意,是要用这个办法来试验那班勇士们?”
“是的。酒酣之际,或者未饮之先,较艺助兴,可以观人于微。太子,”荆轲的声音变得低沉了,“恕我说句放肆的话,我并不期望,跟我一起去办事的同伴,能如我一般,一切喜怒哀乐都能克制得住。但是,无论如何得要把生死置之度外,看破生死,则无所惧;若遭意外,才能从容应付。”
“你的话透彻之至。你的办法也是考验一个人勇气胆量的妙策。不过,我不能下场;或者,可以另外觅个善射的人——不过,就算觅得其人,我也不能让你去蹈此危险。”
“我不可例外。若有例外,何以服人?”
“不!”太子丹固执地拒绝,“你,说什么也不行!”
这是一时争论不出结果的事,荆轲只好不响。跟着太子丹同去继续饮酒,尽欢而散。
以后几天,忙于应酬,朝中大臣,纷纷邀宴;然后是为宋意和武平饯行;接着又是樊於期请去盘桓了一整天。一连串的酒食征逐,把个荆轲腻烦得不得了,一心巴望着能清清静静休息两天。
才清静了一天,来了位不速之客;但是这位贵客却受到了荆轲衷心的欢迎——那是夷。
“我早就要来了。听说你一直不得闲,所以迟到今天才来。”
一见面的语气,便是如此率直托熟,荆轲倒不便来什么客套,也说了他心里的话:“我若是知道公主哪一天要来,不管什么应酬,都会推辞掉,在家恭候。”
“那何必?”夷欢愉地微笑着,“只要你在家,我随时可以来的。”
“是,是!只要公主有兴致,请随时光降。”荆轲想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早说过,这里是公主家的物业,自然随时可来。”
“你别这么说!”夷立即接口,“我哥哥把这里送给你了,我凭什么混充业主?”
荆轲笑了笑,一时冲动,脱口说道:“其实我倒有个想法——”
夷等了一下,不见他开口,催促着说:“倒是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啊!”
“我在想,将来奉还了这座园林,最好公主来住。”
“为什么?”
“因为——因为公主喜欢这个地方。”
“这不成为理由。”夷笑道,“如果我喜欢咸阳宫,那丑八怪的嬴政也肯拱手奉让吗?”
强词夺理的话,出自绝色公主口中,便觉娇憨可喜,荆轲再一次笑了。
“闲话少说,我一直想来,就是要来替你出些主意。你看,”她指着延曦阁前那一泓绿水说,“在那池子上盖一座水阁,纳凉玩月,无不相宜。可是个好主意?”
主意虽好,只是水阁宜于夏天;等盖好了,他也已经动身了。
当然,荆轲不会说破这一层,顺着她的口气恭维:“啊,公主设想得真妙。”
“还有,”夷越发兴致勃勃了,指着西南角说,“那一带太豁露了,该补植一行树木,才有掩映之致。”
“对,对!遮断了墙外的车马行人,耳目清净得多。”
“还有许多地方要改动的。走!”她伸出一条手臂,“我去指点给你看。”
荆轲略一迟疑,终于也伸出手去,扶着夷,下了假山,走遍整个园林;哪里该建一条雨廊,哪里该种些什么花草,指点得十分详尽。
一个圈子兜下来,仍旧回到延曦阁,夷已累得脸红气喘,汗津津地把鬓发都弄乱了。但是,她是快乐的,内心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和兴奋。在宫中,她是一头被关在金丝笼中,而且连在自己笼中也不准随意飞一飞、叫一叫的五色纹鸟;空长了一身鲜艳夺目的羽毛,过的却是奄奄无生气的日子。公主的身份为她带来了重重禁制;高傲的性格,更使她自陷于孤独,而这一切,在这里、在今天不知不觉地都已消失。
退入延曦阁里,无形中已属于她专用的一间私室,让季子替她整理头面,重匀脂粉,只稍稍休息了一下,她又坐不住,要去找荆轲谈话了。
荆轲在倚栏沉思,望着粼粼的水池,脑中出现了一座建在池子中央、翼带曲曲双桥的水阁;月白风清的深宵,或者晓雾迷离的清晨,与夷在一起生活,那将有多少的赏心乐事?
第三章无奈生者难堪(7)
“荆先生!”
这一声喊,惊醒了他,回头看去,是季子;季子的身后是夷,她依然打扮得那样雍容华贵,只是脸上因走累了而浮现的红晕还未消退,越发显得光艳照人。
“请在这里坐。公主!”荆轲站起来,移一移另一块锦茵说。
“我见你一个人在这里出神。想些什么?”
“在想那水阁。越想越可爱。”
“那就早日动工吧!”
“怕得请公主来亲自监工。”
“这——?”夷不经意地看了季子一眼,“得闲我就来。”
季子悄悄退下了,碧栏干边,就剩下他们两人,荆轲旋转了身子,正面对着夷;“我在想,星月皎洁的秋夜,若得在那水阁中听公主奏琴,说什么人间仙境?只此便是!”
“嗯!”夷点点头,半仰着脸,眼中流露出向往的神情,“你的话不错。奏琴最好的境界,是在高山流水之间;高山又不如流水,琴声有了水音,格外清越动听。”
“那么,将来水阁落成以后,可以命名为‘琴榭’。”
“又是‘琴室’,又是‘琴榭’!”夷笑道,‘听起来,这里倒真像是我的别业。”
“岂但这里?公主若想要什么,世间一定会有人去替公主办来的!”
“谁?”夷看着他问道,“你?”
她的神态半真半假,看不出来她是有意发问,还是茫然未解他话中的微意;荆轲在她灼灼双眼逼视之下,倒有些发窘了,想了想,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