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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是个假日。在开得刚刚能伸进一只手臂的镇食品站肉铺门前,人头攒动,乱轰轰地吵得震天响。一些把恶作剧当过年的后生,把菜篮斜挎在背上,在人群里横冲直闯。那年头,人们习惯了“乱中求治”。
将军站在老樟树下盯着一切,额上的青筋扑扑地跳,按着拐棍的手微微地抖。突然,他跛得很厉害地穿过大街,走到沸腾的人群后面,举起那根茶木棍,在一个穿着军装的人背上敲了敲。这个满头大汗的人,大声叫着,想从人群中分出一条路来。他是按照优先权领取机关配给的。现在他猛一回头,看到了一双血红的眼睛,马上就从人缝里退出来。“老、老首长,有事吗?他刚入伍到此地不久,根据一般的常识来断定将军的身份。
“整好军风纪再说话。”
这个一脸孩子气的小兵,惶惑地看着将军,迅速戴正军帽,扣起风纪扣,持下挽起的袖子,最后垂下眼睛看自己的脚尖。
“哪个单位?干什么的?”
“驻军炊事班的。”
一阵沉默。
“立正——”将军突然一声大喊。这完全规范化的严厉的口令声,一下就压倒了整个街口乱嗡嗡的噪音。人们摹地回过头,看着这两个精神高度集中的军人。
“向右——转!跑步——走!”
将军对着小兵跑去的方向立正,胸脯强烈起伏。
十字街口霎时鸦雀无声。好像出现了一股神奇的约束力量,刚才忘我地拥挤着、冲撞着、喧嚣着的人群,鱼贯地排起队形。
人们忽然之间,感觉到了这个曾经号令千军万马的人的赫赫声威。
三
不久,镇上发生了一桩极重大的事件。这桩“文化大革命”建立新政权以来最富爆炸性的事件,简直就等于一次暴乱。而经过这次“暴乱”,总是把怜悯放在失败者一边的小镇人,忽然觉得,有一个“位置”应该掉换过来。
像将军这种年龄、这种经历的人患有某种严重的瘤疾,是难免的。对此,除了由跟他一起离职的老婆子(她在这之前是某军区医院的护士长)日常护理以外,按宽大为怀的规定,他还能定期到离小镇五十里开外的一家军医院诊察。如果毛病突然发作,没有药,也可临时到镇医院就诊。
那天,他就遇上了这种情况。当他蜡黄的脸上淌着冷汗,由老婆子挽着就要走进镇医院的诊疗室的时候,一个乡下女人突然拉住他,哀求道:“解放军老伯,救救我的伢吧,我天没亮就到了……”走廊里黑糊糊的,人的面孔很难看得十分清楚。将军伸手触到孩子的额角,立刻缩回来,喊道:“快,快把他抱进来。”随着,他自己一阵风似地扑到医生的桌前:
“医生!急诊病人!”
桌子后面,主治医生正在给一个远房的亲戚听诊。这位亲戚正眉飞色舞地给她报他女儿订婚的收入。女医生听得入迷,听诊器老半天没有挪动了。听见将军的叫喊,她斜了一眼:“再快,也得挂号。”马上又转了脸。
“挂号了,她早就挂号了!”
“挂号了也要排队……哦,这么养女儿倒也值得。”
女医生狠狠扭过头:“小王,一号你喊了吗?”
“洞洞么(001)当然喊了。”一个正弯腰打针的小护士应道。
“喊过了,她不在,得从头来。”
“我在哟……大队医生说,讶儿得的是急性肺炎,不是痛痛腰。唔唔……”乡下女人,不知是紧张还是失望,哭起来。
“你该明白了,她没听懂!”将军吼道。
“那就更得让她学会照章办事。国有国法,院有院规,不然,还得了?”女医生把听诊器往桌上一摔,阴沉地乜了将军一眼。
“照章办事就好。我问你,这个人挂的几号?”将军指着女医生的远房亲戚。
“嗬嗬,你今天是专门寻老娘的烙壳来了啊。我问你,你是这伢子的公还是爸?”
“无耻!”
“什——么?我无耻?你这个不知趣的老东西!我无耻什么?我反党了吗?我是叛徒吗?嗯?”
“刷”的一声,将军挥起了他的茶木拐棍。
女人尖叫。
诊疗室里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出来。除了那个惊呆了的女医生的亲戚外,屋里的人,没有一个打算从将军手上夺下拐杖。拐杖在半空中巍巍地颤抖着、颤抖着。人们巴望它痛痛快快落下来,猛击到那个布满了雀斑的塌鼻梁上。
但是,拐棍终于没有落下来。将军伸出另一只手,抓住拐棍的另一头,紧接着“咋吧”一声,结实的茶木棍断成两截。
将军艰难地转过身,问自己的老婆子:“家里有药么?”
老婆子明白他指的是治孩子病的药,点点头。
将军对那个乡下女人颤声问道:“你,信得过我们么?要信得过,跟我们走吧。”
这件事,立刻就传遍了全镇。一向树叶掉下来也怕打破脑壳的小镇人,脸上居然也有了一种不怎么安分的温怒之色了。
是的,尽管小镇人孤陋寡闻,胆小怕事,但这也正使得他们爱凭直觉来作种种判断。如果一个“叛徒”以救人于危难之时为己任,而一个“干部”却置人民于死地,那么他们的位置,不是正好应该掉换一下么?
一连几天,街口的老樟树下,没有出现将军的身影了。人们开始有了一种莫名的焦虑。有消息说,他病倒了。可是自从那次对主治医生“行凶未遂”以后,用镇政府的吉普车送他上军医院的优待取消了。
一群热血汉子,由那个曾在街头上说“在党光荣”的搬运队莽后生领头,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悄悄摸到了二里外癞痢山上那个孤独的新房里,把将军扶上担架,连夜抬往五十里外的军医院。
四
一九七六年是个难以忍受的年头。它一开始,就用阴霾、严寒和泥泞把小镇掩埋住了。本来就不怎么景气的小镇,好像一个奄奄一息的垂暮者。
但是,恶劣的气候给小镇人带来的,并不都是坏消息。
这天,剃头佬又神气活现地来到了五光十色的十字街口,清了清喉咙,拿出了架势。毫无疑问,将要听到最不寻常的消息了。街口的人们立刻振奋起来。
“告诉你们,将军,已经不是叛徒了,他的问题,搞清了!”
“真的?你听谁说的?”
“我的话还会假么?”剃头佬不屑地瞪了那个提问者一眼。他生平最恨的,莫过于对他新闻的可信性表示怀疑了。不过,他还是接下去解释说:“你们要不信,问他。”
“是我说的……”搬运队那个莽后生脸一红,他不像剃头佬,不习惯在大庭广众前说话。“在军医院住院的时候,将军原来的单位来了两个人,他们说,将军参加红军正规部队前的历史查清了,没有叛变行为……”
“哼,让老革命背黑锅背了这么久。”剃头佬一下把话头截过来,“我早就说么,把将军从脚板看到头发梢,也找不出一丝孬包的影子来呀!真……”
“真是,贵人多磨……”人们好像自己身上缺掉了什么负担,兴奋,又不免啼嘘感叹将军受的委屈。
“那么,这一来,将军不是很快就要走了么?”这是老裁缝小心翼翼的声音。
真是深谋远虑。这个顺理成章的问题是这样令人猝不及防。大家心里“格登”一响,都沉思起来。
“咳,是也是,我们小镇庙小,怎装得下偌大个菩萨!”剃头佬搔了搔稀疏的头发,叹了口气。这在人们中引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情绪。
通常是这样的:当你将要失去什么的时候,你才忽然感到了它无上的价值。
“看你们!成天巴望人家交好运,现在好了,你们又……真是!”搬运队的那个莽后生愤愤然地责备起来。
也真是的。将军自有将军的去处。总不能叫他做我们的镇长吧?他要走了,这是值得庆贺的事。
于是,大家伸长了颈,眺望将军每天从那儿走来的路口,希望他能像以前一样到街口这棵老樟树下来。人们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更想仔细地看看他。如果将军不见怪他们先前的胆小怕事,他们还想同他攀谈。
要同将军亲热的欲望是这样强烈。忽然有个人提出来:将军昨天才出院,一时不会出来走动,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去呢?
对,为什么不可以?完全可以。于是人们一呼百应,向镇外二里的癞痢山拥去。
荒凉而寂静的癞痢山热闹起来。
这个只有黑色的岩石和杂乱的荆棘丛的荒坡,原是小镇人最忌讳的地方。这儿打柴无树,牧牛无草,古往今来,一直是死回的葬身之地。据说阴雨晦暗时,还听得到怨鬼的啾啾悲声。这么个晦气地方,小镇人即使路过这里,也宁愿绕个弯子避开它。
现在,山上这所与牢房为邻的新房子,成了一座香烟鼎盛的圣庙。人们朝圣来了。
当人们拥上台阶,一眼看见精瘦、佝偻的将军时,突然收住了步子,谁也不敢第一个迈进门槛。伶牙俐齿的剃头佬,如簧巧舌也好像失灵了。许多人在背后用手捅他的腰眼,他慌乱地用自己也没有听清的声音喊了一声:
“将军!”
有好大一阵子,将军吃惊地睁大昏花的眼睛,说不出话来。后来,他明白了,枯黄的脸上,两行混浊的老泪,顺着密集的皱纹,弯弯曲曲地流下来。
癞痢山同小镇相隔二华里,并存了无数个年头,而小镇人现在才第一次用喜悦的目光来光顾它了。
人们最先惊喜地发现,将军在屋后坡上的石头缝里,挖了许多树洞。
“打算栽这么多树吗?将军!”
“是的,我想在死之前,至少治好这个癞痢头。可惜,这石头壳上种果树希望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