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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孙答:〃我的家。〃
〃有多大?〃
南孙用手指做个豆腐干样子。
〃一家四口,熬得下去吗?〃
南孙摊摊手。
蒋太太长长叹了口气。
阿姨背着南孙,把一个装着现钞的信封递给姐姐。
〃有什么事,同我联络。〃
阿姨来了又去了。
蒋家搬到南孙狭窄的小公寓,家私杂物丢了十之八九,仍然无法安置。
老太太有十来只自内地带出来的老皮箱子,年纪肯鼻笛南孙大,一只不肯丢掉,里面装的东西,包括五十年前的褂袍,三十年前照相架子,二十年前的皮草……
南孙趁老太太往礼拜堂,花了好几百块钱,雇人抬走扔掉。
老太太回来,骂个贼死,咒的南孙几乎没即时罚落十八层地狱。
锁锁本想帮蒋家弄个舒服点的地方,被南孙铁青着面孔坚拒。
欠朱锁锁一辈子也够了,三辈子未免离谱。
上房让出来给祖母,父母占一间,南孙只得睡沙发,厅堂窄小,只能摆两座沙发,南孙每夜蜷腿睡,朱锁锁看了大怒,问她苦肉计施给啥人看。
最大的难题是厨房,每日要做出三顿饭菜来,一煎一炒,满屋子是烟,渐渐人人身上一股油烟味,个个似灶火丫头。
蒋先生喃喃自语:〃献世,献世。〃
蒋太太自然戒掉麻将牌,成日张罗吃,蓬头垢面之余,和乐观地说:〃他会习惯的。〃
蒋先生没有习惯。
事发时南孙在公司里,前一日比较忙,她搭了床在办公室胡乱睡了几个小时,一清早电话响,她以为锁锁生养了,满心喜悦接过听筒。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
蒋先生在浴室滑了一跤,昏迷不醒,已送到医院。
南孙赶着去,只见父亲躺在病床上,面孔似蜡像。
发生得太快,祖孙都来不及悲恸,似别人的事,新闻看得多,知道确有这种悲剧,但震惊过度,又得忙着应变,竟无人哭天喊地。
三日后,蒋氏死于脑溢血。
同事帮了南孙好大的忙,连日奔走,南孙没把事情告诉锁锁,怕她担心。
日以继夜,南孙咬紧牙关死挺,将父亲火葬。
南孙多希望章安仁会出现一下,为着旧时,同她说几句安慰的话。
但是他音讯全无,怕南孙连累他,一个女子,拖着寡母不止,还有一个孤僻古怪的老祖母,尚有什么前途,避之则吉。
在章安仁眼中,南孙贬值至零,已经不少以前的蒋南孙。
他干干净净正式一笔勾销这段感情。
一切办完之后,南孙已近虚脱,接到谢家通知,又赶往医院,锁锁生下女儿。
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婴儿,体重几近五公斤。
护士把她抱出来,南孙有点害怕,不敢接手,这样软若无骨的小生命,她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婴儿。
锁锁鼓励她。
老人逝去,幼儿出生,天理循环,南孙伸手把小小包裹抱在怀中,婴儿蠕动一下,像是要采取个比较舒服的位置,南孙轻轻掀开襁褓,看到一张不比水晶梨更大的面孔,粉红色,五官小得不能再小。
南孙受了震荡,把脸贴上去,婴儿忽然不客气地大哭起来,南孙才晓得这一切都是真的。
不是美梦,也不是噩梦,只是真的发生了。
锁锁精神很好,一定要拉住南孙聊天。
南孙说:〃很痛吧?〃
锁锁说;〃我不想提了。〃
〃为他生孩子,一定很爱他。〃
〃南孙,我早已学会不为任何人做任何事,为人家做事,迟早要后悔的,我只为自己,我想要一个孩子。〃
南孙意外诧异地看着她。
〃你看,你母亲若果没有你,这一段日子怎么熬?〃
南孙轻笑,〃谬论,不是为我,她根本不用被困愁城,早学我阿姨,自由自在飞出去。〃
〃可是箱子只有你在她身边,是不是?〃
南孙啼笑皆非。
〃这个孩子,也会陪着我。〃
南孙叹口气,〃真残忍。〃
护士进来,把婴儿抱出去。
锁锁说:〃没想到你这么能吃苦。〃
〃我?〃
〃那么多同学,数你最沉不住气,芝麻绿豆的事,都要讨还公道,咬住不放,没完没了,简直讨厌。〃锁锁笑。
南孙听着这些逸事,呆半晌,茫然问;〃是吗,这是我吗?〃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猜一猜,把我们这干人放逐到亚玛逊流域去,任凭我们自生自灭,活下来的有几人?〃
南孙看锁锁一眼,〃吃人鱼、毒箭、巫术?小儿科,我保证个个都能活着出来,而且设法弄到香肥皂沐浴,下次组团再去。〃
锁锁笑说:〃你真的练出来了。〃
南孙看着窗外,'有似乎过马路,同自己说,一部卡车铲上来倒好,挨少三四十年。〃
〃南孙!〃
她转过头赔笑,〃只是想想而已。〃
〃想都不准想。〃
有人推门进来,是谢宏祖,带着一大束玫瑰花,也不留意有无客人,便俯下身去吻妻子的脸。
南孙可以肯定,在这一刹那,他们是相爱的。
那一个冬季冷得不能形容,配合零落市面,萧杀不堪,戏院酒馆饭店都空荡荡,人人往家里躲。
老太太怕冷,开着热水汀,窗户关得密不透风。
她一下子衰老,头发掉得厉害,常常沉默,要讲话也只往教会去。
星期六下午,母女趁老太太外出情理公寓,打开所有窗户让新鲜空气流通。
蒋太太说:〃你阿姨有信来。〃
南孙露出一丝笑,〃她是老鹰,我们是家禽。〃
〃说到什么地方去了,南孙,她还是叫我们去。〃
〃我们走了,谁服侍老太太。〃
〃你去,南孙,凡事有我。〃
南孙扬起一条眉毛,〃这怎么可以,留下没有经济能力的母亲与祖母,太荒谬了。〃
蒋太太不语。
〃你去才真,妈妈。〃
〃我?〃蒋太太愕然。
〃我有将来,你信不信我会在这种环境委屈一辈子?我不信,只要加多一点点薪水,我就可以雇人看顾祖母,大家脱离苦海。妈妈,这间屋子住不了三个人。〃
蒋太太落下泪来。〃幸亏你父亲去得快,没有拖累医药费。〃
〃收拾收拾,动身去散散心,当旅行一样。〃
〃你……〃
〃我早已不是小孩子。〃
蒋太太还要推搪。
南孙怒道:〃真没有道理,不过四十多岁的人,却咬定要卖肉养孤儿才显得伟大,为什么不放眼看看世界,多少与你同年龄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花月正春风呢。〃
〃这,这,这是什么话!〃
〃你不去,我天天同你吵个鸡犬不宁。〃
〃那……我去去就回来。〃
〃不用回来了,没人需要你,你走了我好搬进房间去。〃
〃南孙你怎么心肠如铁。〃
南孙微笑。
她到愿意做个无肠公子。
祖母回来得早了,一边关窗一边骂人,骂了几句,忽然觉得南孙母女也实在不好过,何苦百上加斤,于是蹒跚回房去。
晚上,蒋太太只做了一锅汤年糕,由南孙盛了一碗端进去给祖母。
她坐下来同老妪摊牌。
看得出老太太害怕了,脸颊上的肉微微抖动,南孙十分不忍,终于硬着心肠把整件事说完,轻轻作一个结论:〃就剩我同你两人了。〃
老人怔怔地注视着孙女,她对南孙从来没有好感,二十年来肆意蔑视她,只不过因为她不是男孙,真没想到有一天会同她相依为命,靠她菲薄的收入维持生活。
这个孩子会不会乘机报复?
只听得她说;〃我们会活下来的。〃
南孙站起来退出,轻轻带上房门。
蒋太太问:〃你祖母怎么说?〃
南孙答:〃箱子轮不到她发表意见。〃
〃南孙,她是你祖母。〃
〃我知道。〃
〃祖父一早就过身,她有她的苦处。〃
〃有我做她的出气筒,不算苦了。〃
〃南孙,答应我好好待她。〃蒋太太心惊肉跳。
南孙啼笑皆非,〃我像是虐待老人的人?〃
〃你必须应允我,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对你祖母,都不得有闪失。〃
〃好,我应允。〃
蒋太太松口气,〃我去去就回来。〃
南孙侧脸看到祖母房门有一丝缝,而她刚才明明已把门关紧,莫非祖母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南孙送走了母亲。
这样有把握,是因为找到了新工作,或是更贴切地说,是新工作找到了她,所以南孙可以要一个比较优渥的报酬。
新东家本来是她的顾客,特别欣赏南孙,存心挖角。
锁锁知道后,气的不得了,说了一大堆话,什么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之类,就差没把南孙比猪比牛。
南孙一味死忍。
在这么下去,她害怕三十岁之前就要生癌。
锁锁生养后身材有点松,拼命节食,他不住抱怨,却不知道风韵尤胜从前。
锁锁十分念旧,一有空往南孙处跑,带着粉妆玉琢的小女儿,司机与保姆在楼下一等好几个小时。
照样陪老太太讨论《圣经》,畅谈灵魂升天,使老人家十分高兴。
南孙喃喃笑骂她真有一手。
南孙托锁锁找来一个会做上海菜的女工,早上九点来,晚上六点走,她多劳多得的薪水就此报销,衣着打扮仍嫌寒酸。
但老太太的生活却安顿下来,一连举行好几次家庭礼拜。
有一次南孙看见祖母抱着锁锁的小女婴逗她笑。
南孙大大诧异,奇怪,老人家竟不介意男女了。
蒋太太去了近两个月,还没回来,南孙大感快慰,体重略为增加。
看得出她的元气在渐渐恢复。
锁锁告诉她;〃市道在进步中。〃
南孙说:〃我总不能一辈子住在你的房子里。〃
〃你这个人,死要面子活受罪。〃
〃新老板对我不错,环境一允许,我立即找地方搬。〃
〃少废话,说真的,找到男朋友没有?〃
南孙摇摇头。
〃你要出去找呀。〃
〃没有空。〃
〃成日夜埋头苦做,你老板得到条金牛,你总不为自己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