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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琴的手握着茶杯,一分分更握紧了,冷汗从手心渗出来黏在杯壁上,他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
这时候林寡妇端着两盘菜出来,笑着对顾拾两人道:“客人留下来吃饭的吧?”
顾拾看了阮寄一眼,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阿铖!”林寡妇招来小孩,抱在膝上,便开始给他喂饭。袁琴一回头,便皱了眉,“你不要这样惯着他。阿铖,自己吃。”
阿铖撅起了嘴,林寡妇便也不动了。阿铖只好悻悻地从母亲怀抱里下来,一只手捧着碗,另一只手吃力地抓着筷子去夹菜。阮寄看得有趣,给他将一碗肉往前推了推,孩子看了她一眼,却扭过头去,不再要那碗肉了。
她一怔。
话题被林寡妇岔开,顾拾不好再多说什么,要聊家长里短却又不是他所擅长的了。他闷头给阮寄挟了几个菜,听见她竟然开了口:“这里,我来过。”
袁琴执筷的手一颤。
“原来外间传言夫人的哑病治好了,是真的。”他抬头笑道。
阮寄微微一笑,字斟句酌地道:“我家本出平陵,小时候跟着父亲回去过一次,便从这个地方过的。那时候这里有一条驿道,我们还在一座小棚屋里歇了一宿。”她转头对林寡妇轻笑,“林夫人既是长久在此间生活,该晓得那时候这地方有多么残破,如今都成了良田了。”
林寡妇没料到她会突然跟自己说话,放下筷子,顿了顿,才道:“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记不甚清楚。雒阳遭逢几次大难,周边的村子也早变了样。”
阮寄温柔地笑道:“可不是。”
***
顾、阮两人在这农家用了饭,便即告辞了。袁琴将他们送到了村口,送上了张迎等候在此的马车,宾主两方言笑晏晏,倒还约定了下回再聚。
袁琴看着张迎扬鞭起行,车马辚辚,消失在视野之中。而后他转身便跑。
一路狂奔过乡间崎岖小道,闯进自家的农舍里,林寡妇正在收拾碗筷,见他模样一愣:“客人送走了?”
袁琴点点头,抬手抹了把汗。
林寡妇从未见过他这样急切,这个男人在她的印象里始终是温温吞吞、波澜不惊的,这会儿竟然气喘吁吁,一手扶着门框抬头看着她,眼睛里闪烁着的像是噬人的光。
她的心不由得漏跳了一拍。
“赶紧收拾行李。”他道,“我们往南逃。”
林寡妇的手一颤,陶碗哐啷落地,碎成数片。“什么……?”她不敢置信,“还要……还要逃?!”
“你知道那两人是谁吗?”袁琴道,“是当今皇帝皇后!他们已怀疑上我……”
“他们怀疑你什么?”林寡妇不解。
袁琴却停住了。半晌,他的语气平静下来,“我必须逃。你若不想被我害死,你也只能跟着我逃。这皇帝的手段我领教过,他若想害一个人,他什么都不在乎。”
沉默。
林寡妇沉默着,慢慢在桌边坐了下来,双手捂住了脸。很久,很久才从指缝间发出闷闷的声音。
“好。我跟你逃。”
☆、第57章
马车中。
“二十年; 真是沧海桑田。”顾拾往后靠着隐囊; 叹口气; “你说的那个人; 想必找不到了。”
阿寄凝视着他,“你真是这样想的?”
顾拾抬起眼,“嗯?”
“你不可能; 从未怀疑过袁先生。”阿寄一字一顿地道。
顾拾静了片刻,忽然笑了; “你倒是很懂我嘛。”
阿寄亦笑了笑。“我在宫里翻找过兰台的旧图志。北邙山的那一头; 并没有驿道。”
顾拾哑然失笑,“原来如此。你可比我厉害。”
阿寄轻笑着低了头; 松松挽起的鬓发间一枚珍珠耳珰流转出莹润的光滑,衬得她那白中微红的耳垂亦温软如玉。
“但我毕竟没有什么立场……”顾拾顿了顿,“还不如不去揭破,否则我又如何面对他?”
阿寄宁静地注视着他。她的那双眼眸仍如她哑巴时一样; 好像是会说话的,清澈而温柔。顾拾慢慢地也就放松地笑起来; “这些你都不要管,往后你最要紧的事便是安心养胎。”
***
十月,冀州平。十二月,青州、兖州平。钟嶙带军在兖州驻扎; 复派先锋南下深入徐州。次年二月,攻下徐州叛贼的老巢下邳。
至此,雒阳东方; 由北至南全线收复。皇帝立刻派出刺史、太守,以文掣武,将四州收入王朝掌控之下。冀州既平,与北地屯兵、乃至到鲜卑之间的道路都得以打通,从北地调兵南下成为可能。
也就是说,一直是孤家寡人的顾拾,他终于有了不属于钟嶙的兵。只是北地遥远,调兵尚费时日罢了。
然而与此同时,长江以南,荆、扬全境,都落入了柳岑之手。大靖的军队与柳军在广陵郡的长江两岸遥遥相望,营火在江边铺展开十余里,谁也没有轻举妄动地向前一步。
时正二月,天朗气清,一身戎装的柳岑从大帐中走出,带着亲兵巡视各营。
距离他从长安宫中逃脱已两年了,两年多前,他绝不会想到自己也有成为“反贼”的一日,反的还是姓顾的朝廷。
他其实早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反。到底是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顾真派人四处追杀他,他走投无路;也许是因为听闻了顾拾迁都雒阳,而荆州依然空虚无主,他心怀侥幸;也许是因为……也许是因为从他将阿寄一把推出去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头了。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在了这条不能回头的路上。而这条路却又走得异常地、反常地顺利,令他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些许的盲信:说不得,自己万一果然是真命天子呢?
原来所有人都为之痴狂至死的那个天命,还真是个令人迷恋的东西啊。
他特意去找了望气之人相了一卦,看顾拾这一朝的天数。那相人说,当今皇帝是二度登基,气数早已耗尽,长久不了。柳岑便问:那我呢?相人看了半天却只道了一句:有贵人相助。
得了这一句话,他终于决定起兵。
“将军!对岸的兵力目前看来与我们持平,只不知是否会有增援。”跟在他身后的部下禀报道,“不过据线报称,钟嶙又回了雒阳,并不在前线坐镇。”
“又回雒阳?”柳岑淡淡地道,“他还真是个清闲的统帅。”
“属下感觉……”部下迟疑着道,“钟嶙对待我们,并不像对待兖州、徐州那样……果断。”
“他大约是想回去看看封赏几何,再考量考量要不要出力气吧。”柳岑笑了笑,“可是他与我们拖延,却就这样平白便宜了顾拾。”
部下疑惑:“钟嶙不本来就是顾拾的大将么?”
柳岑笑而不语。
部下挠了挠头,“如今钟嶙就算不出力气,对岸这十万大军,要正面攻破恐怕也……而且这时日拖得越长,万一拖到入了夏,长江水涨,我们便更难渡河——”
“我们打不过去,他们难道便打得过来?”柳岑道,“朕同顾拾说了要南北分治,他有没有听进去朕不知道,看来钟嶙是听进去了。”
“那……”部下疑惑,“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是守还是攻?”
柳岑没有答话。
他心中其实也没有底。他同顾拾不一样,顾拾尽可以呆在雒阳,派将领驰赴前线;他却没办法龟缩江陵,战场上事事都须亲力亲为。他抬起头,见那一线灰白长空之下,对岸数十里营地旌旗招展,军容整肃,浩浩荡荡的长江水奔流其间,急流处激起蒙蒙的水雾,不时地遮蔽了对岸风色,不时又显露出来。
他从来都看不清楚自己在走一条怎样的路。
还未说话时,忽然有亲兵从远方奔了过来,手中举着一卷由红线封着的帛书,“将军!线报!有线报!”
他一路奔到了柳岑的面前,跪下将那帛书双手奉给柳岑,才抬起头道:“是……是对岸送过来的……线报!”
***
三月十八,柳岑军突然渡江,奇袭江边大营,大获全胜。柳岑带军一路往北,势如破竹,王师节节败退,刚从一支叛军手中收回不久的徐州顷刻又陷落在另一支叛军之手。
雒阳。
钟嶙已身披甲胄、腰佩长剑,行囊在重车上安置好了,正要出门去。一大家的人都到门口相送,长兄钟屿往前走了一步,道:“老三,你当真不去同陛下辞行么?”
钟嶙一边给马儿紧着辔头一边道:“我已上书过陛下,即日便要出征,耽搁不得了。”
“你这样……怠慢,难免宫中朝中,会有微词……”
“出生入死的人是我,他们敢有什么微词?”钟嶙突然冷了声音,“大哥,家中一应事体都交给你了,尚书台若有弹我的奏疏,你不上呈便是。”
钟屿苦笑了一下,“这一向皇后待产,陛下没日没夜地留守北宫,压根都不看奏疏了。”
钟嶙顿了顿,“那是他自己昏了头。”
“老三。”见钟嶙挽好了马将要踩镫而上,钟屿两步上前抓住了他的马辔头,“老三,你也要看看时机收手了……总不能真的,”他压低了声音,“总不能真的与柳岑两分天下吧?”
钟嶙冷冷地道:“你以为是我故意放跑了柳岑?”
钟屿一愣,一句“不是吗”卡在了嗓子眼。
“我若要这样做,当初为何还要费那么大力气收复徐州?”钟嶙愈说便愈是心浮气躁,面色阴沉得可怕,目中射出冷酷的精光,“我倒是想收手,有人却不肯让我收手!”
“啪——”地一声,马鞭重重地抽了下来,钟屿大惊后退,那马鞭抽在马背上,马儿吃痛立刻往前奔去。钟嶙身后的亲兵们当即也驾车跟随过去,在街衢间扬起一路沙尘。
***
钟屿在尚书台掌理枢机之位,所有臣民上书都要先经尚书台拆阅,再由尚书台筛选呈入禁中。正如他所说的,顾拾成日成夜地耽留在章德殿中,已很久没有管过朝事了。
阿寄怀胎九月,算来临盆在即,御医嘱咐不可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