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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聊家常,自然讲到刚才去乡政府告状的事。
舅舅非常生气,他说找乡政府是白费事,他打算明天就带上火枪,找申天棒讨个说法。
可单老太爷不同意,他说如今他们也是官家了,不能惹出人命官司,不能给单勤耕脸上抹黑。
所谓的集市,就是每隔七天,可以在乡政府门前草地摆摊设点。
集市并没有多少人,连供销社门口都冷冷清清。一直捱到中午,仍然没人问津他们的土豆,只得挑去卖给外地人设在回水沱的收够站。
收购站只肯出七分钱一斤,不能讨价还价。原先设想,如果能卖到一毛钱一斤,就可以给单勤耕寄去二十元。现在两百斤土豆才卖十四元,单老太爷说:“攒起来,等下回一起寄。”
满容却不同意,她说哥哥走时没带多少钱,恐怕早就接济不上了。
于是一起去邮电所。邮电所在乡政府旁边一间草房,只是赶集这一天开门。
邮递员正蹲在地上打草鞋,单老太爷上去弯下腰小心翼翼地说:“想兑钱。”
邮递员显然大吃一惊,他抬头看看,拍拍手站起来说:“总算有你老汉来照顾我,一天都没开张。”他掏出本子问:“朝哪里寄?”
“我孙儿在省城读大学。”
邮递员猛然想起:“那录取通知书还是我送的吧?对啦,叫单勤耕,正好有信来。”
为了保证单勤耕读书,满容一天书都没念过,单善断断续续念了两三年,早就忘记了,根本不足以看书识字。
单老太爷请邮递员帮忙念信。信写得很长,邮递员一点不厌烦,他念得声情并茂。单老太爷和满容、单善,都是无尽的欢喜,都听得入神。
单勤耕在信中只讲快乐的事,甚至说他不需要钱,他可以打零工勤工俭学。他只是嘱咐,给他出个家庭贫困证明,凭证明他可以申请困难补助。
单老太爷想到给邮递员添了麻烦,他赶忙去供销社。又想到昨天晚上麻烦了乡长和文书,现在还要麻烦他们出证明,于是买上三包香烟。
春城牌香烟两毛八一包,单老太爷心头隐隐作痛,但他并不是不舍得。
黄乡长和女文书坚决不收香烟,不过一样的还算热情。
“啥证明?拿信给我看。”女文书看过信递给黄乡长,一边对单老太爷解释:“这个证明要一级一级来。你回去找申天棒和阮皮筋,没他们村委会先出证明,乡政府的公章就盖不上去。两包烟拿去散给他们,才闹了纠纷,说不定要卡你。”
黄乡长接过话:“昨晚给你说过了吧,要忍口气。回去给申天棒说几句好话,土变田的事,就算逑了嘛!”
如果从回水沱继续往下,再走半天路程,就是一个叫高甸的大集镇。
以前回水沱一带都归高甸乡管辖,那时申天棒的爷爷申秀才,就是高甸乡乡长。
解放后把申秀才枪毙了,把他们一家人扫地出门,从高甸镇驱赶到落荒山腹地清涧沟,这才落下户口。
因为他们是地主成分,即使人丁兴旺他们也不能出人头地。直到一九八二年土地下户了,他们靠人多力量大,靠大片开荒广种薄收,这才重新翻身。
第七章 固守纯朴(6)
如今的申家,是清涧沟仅有的两户有房户之一。
他们原先也住岩洞,后来在岩洞口垒砌出一块平地,再在平地上盖出房子与岩洞连成一体。如此一来申家就特别宽大,不过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也显得拥挤。
满容担心央求申天棒出证明遭欺负,她一定要陪同爷爷去。
他们跟申家来往不多,那时申家是地主,他们不便频繁来往,后来申家富裕了,他们又不敢高攀。
到了申家门口,祖孙俩都有些怯生。突然一条黄狗窜出来,吓得满容一阵惊叫。
申天棒的儿子智力有障碍,十八岁的人长得肥头大耳,却是不大懂事。他不来撵狗,反而在旁边起劲唆使。直到单老太爷大喝一声:“哈儿!”哈儿一愣怔,这才傻笑着把狗撵开。
只当是为了土变田的事还要继续纠缠,申家摆出一副很不欢迎的架式。单老太爷和满容进院门了,也没人招呼,倒是哈儿端出两张板凳来往院子中央一放。
申井冒坐在屋檐下,他头也不抬,只是裹他的旱烟。单老太爷上去说:“今年我那块烟地,少了油气,没啥劲。”
“怪你舍不得下油枯。”
“反正自己抽,有股烟味就好了。”
申井冒将手中裹好的一杆烟递过来说:“这是头脚烟。”
单老太爷摸出火柴点上,“叭嗒叭嗒”紧吸几口,吐着烟雾赞叹:“有劲,还接火。”
申井冒随手抄起一把烟塞给单老太爷,单老太爷接在手闻闻,满怀憧憬地说:“等孙儿工作了,我也买几百斤油枯,也整两分地好烟。”
“勤耕走一个多月喽,打信回来没有,咋样嘛?”
单老太爷双手在屁股上擦擦,从褂子里小心抽出信,双手递给申井冒。
申井冒将信平举在手,摇头晃脑地念:
“……入学教育时,系总支书记说,我们是人口系的特招班,是联合国人口署特别资助的,全班二十五个人,毕业后大部分去北京。老师说从此我们就是国家干部,对我们要求非常严格,必须门门功课好,不好就开除,还不能乱说话,连穿衣裳都要规规矩矩……”
申天棒也围过来,他一边听一边感慨:“这是哪股龙脉,搭上你们单家祖坟喽!”
念完信,申井冒劝导单老太爷:“你们家正是气脉顺当的时候,还去动土干啥?挖那么深的坑、垒那么高的坎,整啥土变田!要是一锄头挖断那股龙脉,我看你就喔嗬,哭都来不及。”
申天棒也跟着解释:“不是我非跟你过不去。修大寨田就整死好几个,这回你们乱动土,又是差点把黄二杆家埋了。我们这种地方,就只能种旱地,不然祖祖辈辈咋都不搞土变田呢?”
单老太爷叹息:“也是想多收点,我孙儿读大学开销大嘛!”
申天棒“呔”一声说:“你多逑操心!前回我赶高甸场,在茶馆听人讲,现在读大学,也好自己挣钱。”
满容问:“为啥还要打证明领补助呢?”
申天棒想了想,肯定地说:“一开始还不会挣钱,就国家补助嘛。”
满容还是将信将疑,不过她宁肯相信果然如此,她禁不住快乐地笑起来。
哈儿也乐了,他盯着满容傻笑,他突然一指满容颤动的胸脯说:“满容的奶子鼓得好大,该嫁了。”
满容倏然鲜红了脸,她怒骂一句:“放你娘的屁!”
一时都很尴尬,申天棒抄起身边扫帚,对准哈儿劈头盖脑一阵暴打。
满容慌忙劝阻说:“他是傻的,你打死他还是傻的。”
哈儿的娘抹着眼泪过来,她心疼儿子,却不敢阻止丈夫暴打儿子,她就把哈儿拖去关进地窖。
拿到申天棒开出的证明,单老太爷要酬谢两包香烟,他们却一定不收。
单老太爷很懊恼:“要是你们不收,两毛八一包的烟,不就白花逑?”
申天棒只得收下,哈儿娘拿出两把挂面塞给满容,就算互不欠人情了。
第七章 固守纯朴(7)
回来满容迷惑不解:“咋对我们,这么客气了呢?”
单老太爷开怀大笑:“你哥有出息,他们就不敢小看。”
盼到春节,单勤耕来信说他不回来,他要趁假期打零工。
第一次过年不能团圆,都哭了一场。不过一想到可以节省出六十多元路费,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快乐。
他们带上哈儿娘送的两把挂面,去舅舅家一起过年,也不少喜气洋洋。
3
进入二月间就是一年一度的春旱,晴空万里,太阳一天比一天毒辣,清涧沟几个泉眼都不再冒水,必须翻越飞沙坡到黄家坝担水。
黄家坝七十多户人家,有条溪流经过村庄,冲出小块平原种植水稻,条件就相对好得多。
他们有房住,十分看不起住岩洞的清涧沟人。加上清涧沟人天旱就要翻山过来担水,更加令他们厌恶。有时忍无可忍,就会为水发生口角,甚至暴力冲突。
天蒙蒙亮满容就起来收拾水桶。祖孙三人经过断层崖时,满容大声呼唤黄二杆。他总是睡过头,要满容每次担水都唤他一声。
黄二杆一根扦担串四只水桶出来,单善好羡慕:“我们三个挑不过你一个人,喝不完的水送我们一桶嘛。”
“我一个吃你们三个人的饭,咋不把你们吃不完的留一碗给我?”
满容笑着打趣:“还有吃不完的,就是碗筷,吃不吃嘛?”
单老太爷一言不发,他用沉默表明,他并不乐意黄二杆跟满容过于亲近。
爬上山顶正好太阳出来,他们就在山脊掏出随身携带的土豆吃早饭。
申井冒一家随后也赶到,他招呼单老太爷裹旱烟抽。
哈儿凑近满容伸手要土豆,黄二杆逗他:“拿你干粮来换。”
哈儿立即从裤兜摸出热乎乎的玉米馍,满容哈哈大笑:“哈儿哩,你傻到家喽,一块馍好换五斤土豆。”
说着满容一边递给哈儿土豆,一边把馍塞回哈儿裤兜。哈儿却不肯,他一定要给满容吃馍,他鼓着腮说:“你又瘦了”。
满容鼻孔一酸,差点流出眼泪。哈儿再次央求:“吃嘛,喷香的。天天吃土豆,干男人的活,你遭不住的。”
满容抬手抹把泪,强颜欢笑说:“你滚哟,哪个要你操心。哪天我进城吃馆子,你吃得成吗?”
哈儿呆呆地把满容望着,突然蔫头耷脑地走开。
太阳升到好高了,终于来到黄家坝溪流边。
一到干旱饮水都困难,洗澡更是奢侈。姐妹俩都想痛快地擦一擦身子,满容拖上单善远离人群,来到下游躲在一篷竹林边,就着溪水洗脸擦身。
突然竹林背后冲出几个人来,他们十分愤怒,在他们看来清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