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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清观里的月季开了,又落。
荨娘有时坐在房前的阶上一片又一片地数着地上的柿子叶,从睁眼到闭眼,一直数到天上降下第一粒小雪。
她望着那雪花,忽然忍不住眼泪长流。
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的人,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她现今已经深深地体会到了。
彼时小倭瓜正提了吃食过来寻她,便见她蹲在地上,捡起一片柿子叶,将脸埋进手臂里,哭得无声无息又十分可怜。
第二日是小雪,小倭瓜又过来寻荨娘,生拉硬拽,终于将她拉出了玉清观。
汴梁人一向有赏雪的传统,今冬的第一场雪不算很大,北风也还未入关,城中的私家园林里游人如织,都是出来赏雪的。
荨娘兴致缺缺,只是看出了小倭瓜的用心,便不忍搅了他一番好意。两人在城中有名的梅林走游玩了一天,直到天色堪堪黑了,才踩着薄雪往回走。
两人途径一家酒楼,听得里头杯盏交错,生意十分红火。小倭瓜见荨娘忽然停住脚步,才想问她是不是要进去,忽见大门里走出一个唇红齿白,锦衣貂裘的小相公来。
那小相公眉眼风流,瞧着十分眼熟,小倭瓜多看了两眼,才认出这相公乃是自己那个便宜师侄,因为初到崂山时颇不老实,被他狠狠地整治过几顿,从此见了他便远远绕道。怎么今日倒自己凑上前来了?
小倭瓜一抬眼看到荨娘,便醒悟过来。哦,是了,怎忘了这个小师侄是个十足十的纨绔,见了漂亮娘子就走不动步。
丁元修走到荨娘跟前,拱手作揖,将调子拖得长长的:“丁元修见过仙女姐姐。”
小倭瓜将眼一瞪,道:“懂不懂规矩?姐姐是你叫的吗?叫师娘!”
丁元修弯下的腰定住,一脸错愕:“师娘?”
小倭瓜道:“正是。你四师叔、三师叔没告诉过你吗?还有啊,见了我怎么不叫?”
丁元修上次因为多嘴问了枸杞一句就被罚顶着个猪鼻子过了小半月,哪里还有心思再去探究荨娘和重韫的关系。况且他心中自是希望仙女姐姐最好和自家师父没有半分关系的,刚刚在楼上惊鸿一瞥,要不是认出了小倭瓜,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眼花了。
丁元修无奈,只得不情不愿地唤了声“小师叔”。
他直起腰,便听荨娘问他:“你身上怎么会有这种香味?”
丁元修侧头在肩上闻了下,他今天没熏香啊,难道是那些唱曲的清倌人传过来的脂粉味儿?
他抽了抽鼻子,确定自己没有闻到任何味道,正想着如何回话,眼一抬,见街道尽头,远远地走过一个人来。
那人只穿了一身单薄的青色道袍,腰间配着一把铁剑,雪花簌簌地落满了他的双肩,他却像是无所知觉,只定定地将目光放在身前的某一处。
丁元修声音一哑,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荨娘看他忽然呆掉,便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了一眼——
大风忽紧,刮得荨娘再也拿不住手中的伞。手才松开,那伞便被卷到天上,打了几个旋儿,又飘飘摇摇地在道路中间落下。
荨娘喉间滚了滚,忽然就失声了。
岁月在重韫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虽然修道人的容颜可能数十年如一日,可在荨娘却清楚地看到了他眉宇间的沧桑和隐忍。
周身的热闹似乎一下子被抽远了,荨娘只听得到那一句。
“你回来了。”
哗——大风卷过屋檐,留下长长的呜咽。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接下来是打情骂俏时间。。。
第120章 诉衷肠
玉清宫依山而建,自山脚往上到山腰都是观宇,独立于道观之外,在山顶处还另外建了一处宅院,那是国师平日参道的居所,除了国师和皇帝,自落成之日起还未有外人上去过。
重韫提着一盏灯站在门口,拉开门,风裹着雪从外头卷进来。他侧身回首,面上一派平静,看不出喜怒:“夜深了,我送你下去吧。”
荨娘紧抿着唇,双手藏在袖间拧成了麻花状,半晌不知该如何言语。
在寻找他,等待他的这几个月里,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与他重逢后的场景。她想自己这般爱哭的性子,一定会哭死的吧,那么道长呢?他又会如何?是会同自己一样喜极而泣,还是会责备自己未能守诺,竟然让他等了那么多年?荨娘甚至有过更坏的猜想:万一……万一他已经不喜欢自己了怎么办?
可是二人在街上相遇时的场景却远远出乎荨娘的意料。
他只说一句“你回来了”,那么平淡,淡到听不出任何感情和起伏。就好像荨娘不过只是出门逛了个街一般。
欣喜过后,难免忐忑不安起来。尤其在重韫把她带回山顶小院后,这种惶恐不安的情绪便像猫儿的爪子般不断地挠在她心上。
小倭瓜敏锐地感觉到她的紧张,想陪着她一起上山顶小院,谁知才走到山腰上,便被重韫一句“天冷,小倭瓜你还是回下头歇吧,山顶的屋子没有地龙”给打发了。
等到荨娘跟重韫进了山顶小院的屋子,重韫便将她一人放在正对着中庭的屋舍里,自己到后头沐浴更衣,换过一身崭新的道袍。荨娘在等他换洗的这段时间里想了一肚子话要对他说,结果他出来以后,不过略看了荨娘两眼,就默不作声地在荨娘对面坐下开始画起符来。
荨娘看不懂他画的是什么,但看他一副分外认真投入的样子,也就不敢轻易打扰他。
再等等吧,等他画完了符,我再和他说话。
重韫身后的窗子开了一半,荨娘望出去的时候看到一株腊梅,枝条该是经过培育的,被拗成了鹿角一般的形状,不知是不是重韫自己的手笔。城里虽然很多梅树都开花了,这株腊梅的枝干却还是光秃秃的,压满了白莹莹的雪。
荨娘的眼神收回来,在屋子里四处乱转。屋内摆设甚少,地上铺过木板,木板上又铺满了坐席,四壁上没有任何挂饰,只在屋子中央放了一条低矮的长几。
这些年的冬天,道长都是在这么个无聊冷清的地方渡过的吗?
荨娘想想便觉心疼,继而又是自责。
她苦苦熬到重韫画好符,刚想将满腹的衷肠都说与他听,却见他提灯走到门边,说要送她下山。
荨娘只觉好似被人狠狠甩了一耳光,一下子懵了。她觉察到真的有很多东西不一样了。往日里她虽偶尔也有猜不中道长心思的时候,至少总能押对他的喜怒,可现在哪怕他人就坐在对面,她不仅看不透他在想什么,甚至连他的喜怒也摸不准了。
可是……好不容易见面了,难道她就这么回去吗?
荨娘往门外望了一眼,只见浓浓深夜,点点白雪,高山之上风声也比别处大了些,呼呼地刮得人心底慌慌。
重韫见她坐着一动不动,便道:“你不想下去?”
荨娘猛地抬起头,一双手绞得死紧:“我要跟你睡!”
她紧张地盯着重韫的神色,不敢放过一丁点儿变化。可结果令人失望,重韫的表情从头到尾始终如一,他只是轻轻点了下头,“行。”
如果是以前的道长听了她这般说,一定会羞窘得满面通红,恨不得立刻遁地逃走,可现在的道长……
荨娘裹在被子里,侧身躺着,将双手叠在脸边,怔怔地望着重韫的背影。
重韫果然是让她留下了,两人甚至真地同榻而眠,可是,就在荨娘以为两人接着便是大被同眠时,重韫便从衣箱里搬出了一床新的棉被。
荨娘满腹心事,怎么可能真的睡得着。捱到下半夜,她终于忍不住伸手在重韫背上挠了两下。
“道长,你睡了吗?”
回答她的是重韫平稳的呼吸。
她撑起身子探到重韫那边一瞧,只见重韫双目紧闭,俨然是熟睡之态。荨娘心中郁闷极了,但一想到他在外头连日奔波,恐怕是劳累过了才会睡得这么熟。以前他总是浅眠得很,荨娘小小一个翻身都可能吵醒他,更别说是伸手来推他了。
荨娘探出一根手指,将他眉间那两道浅纹慢慢地抹平了,才躺回床上,钻进他的被窝里,从身后抱住了他。
重韫身上很暖,慰贴得让人心头发颤。荨娘闭上眼,不知何时也睡了过去,这一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时分,还是重韫唤她她才醒过来。
荨娘揉着眼睛蛇一般从被窝里扭出来,她当了许多年神仙,睡得像昨夜那般深沉与餍足的情况倒是少见。
重韫在床边坐下,捉住她一只手。
“别动。”
荨娘打了个哈欠,乖乖地坐好了,看他打开一个陶瓷小罐,用小指头从里头挑出了一点玉白色的药膏,撩开她的衣袖便要往她手上涂抹。
那手指在即将落到她手腕上一寸处停住了。
荨娘感觉到他捏住自己手腕的手似乎忽然间紧了紧。
“你的伤呢?”
伤?荨娘想了一会,才想起那次在大别山中时,她用红线把他从法阵里拉回来,结果弄得自己落了双手疤痕。但是恢复仙体之后,她身上的伤痕便慢慢消失了。荨娘彼时在九重天上满心思都放在封印和宁渊上,根本就没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变化。
她见重韫面色里不知为何竟有几分不虞之色,赶紧低声解释了一句:“可能是恢复仙体之后,就自己好了吧……”
重韫放开她的手,拿起那个陶罐,一语不发朝外头走。等了一会,荨娘听到砰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砸在了石头上,她连鞋都来不及穿便跑出屋外,果然见到庭院中一块假山石旁散着数块陶瓷碎片,白色的膏药落进泥地里,被泥土染了颜色。
重韫袖手站在廊庑下,闭着眼,双眉微皱,似乎是在忍受着什么苦痛。
荨娘小心翼翼地问他:“道长,你怎么了?”
重韫的胸膛起伏了一下,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眉心处似乎有一点白光一闪而过。荨娘看到他的面色慢慢地回复了往日的平静。他睁开眼,淡淡回了一句“无事”,转身便走。
荨娘唤住他:“你要去哪里?”
他停住脚步,道:“进宫面圣。”
荨娘知道这种场合自己是不好跟着的,便闷闷地回道:“那我在这里等你吧,你早点回来。”
她看着他的身影转过拐角,赶紧又补了一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