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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鹤却置若罔闻,兀自兴高采烈地,举翼朝帐帘飞去。
阮靳竖耳,这才听闻帐外有马蹄轻纵的声响,亦忙起身,掀开帐帘。骏马嘶喘的动静自帐侧传来,阮靳转目,但见马背上人影修长,头戴斗笠,背负着一个大包裹。背着光线,他还未看清来人面容,身旁白鹤却一声清呖,倏然朝那人扑去。
“鹤老,对不住,我现在无手抱你。”马上的人微笑轻语,跃下马,取下马背上挂着的另一个硕大包袱,来到阮靳面前,唤道,“姐夫。”
阮靳笑容温和:“你这么晚来营中做甚么?”目光微动,看着她手上沉沉拎着的包袱,玩笑道:“难道是要出走?竟带这么大两个包裹?”
夭绍笑而不语,望了眼远处灯火茕然的帅帐。阮靳了然,道:“阿彦和少卿去了白震泽视察水门,怕还没有回来。”
“白震泽?”夭绍垂首略微一思,唇角弯了弯,“果然如此。”抬目看着阮靳,轻声道:“我找姐夫有事。”
阮靳打量她颇为慎重的神色,点点头:“入帐说话。”
外帘挑起,帐内烛色透过薄薄竹幂,一丝丝渗透夜雨。巡逻甲士于数丈外走过,转过头,清楚地望见帐内二人正对坐谈话。
“这都是些什么?”阮靳扶额,看着夭绍将那个大包袱在案上摊开,无数瓶瓶罐罐叮叮当当滚落出来,另有一堆各色布囊,十数个牛皮水囊,一片琳琅满目。
夭绍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瓶罐,并不忙着解释,先问阮靳:“姐夫,北府军陆寨将士近日是否要沿怒江南下?”
阮靳目光倏然一深,声色不动,盯着夭绍:“你听谁说的?”
“并非听说,我今日偶过白震泽,看到水上有大批新造的艨艟斗舰,是以斗胆一猜,”夭绍察颜观色,知晓揣度无误,低声问道,“不知大军何日启程?”
阮靳看她良久,目色变幻,不知所思。最终只摇了摇头,慢慢一笑:“郗元帅不日前下达严命,军中若有私议战事者,格杀勿论。”
“如此……”夭绍想了想,一笑,“那便不说战事了。”移目一瞥帐外风雨,道:“姐夫通晓天文地理,能观风辨云,知雨识雾。夭绍想问问,这雨势绵延至此,但若一停,是否将有大雾?”
阮靳望着她,目中颇有赞意,言词却仍谨慎:“青梅熟黄,雨水连绵,江上扶摇风自起,晨间暮晚必有雾气,太阴愈盛时雾气越浓,过两日是五月望日,若雨水能住,怒江或起大雾。”
“我明白了,”夭绍轻轻点头,沉思片刻,又道,“但以今日云翳来看,云层密而乌,风微而凉,雨细而疏,此二日内这雨怕不会停。”
“是啊。”阮靳慢条斯理地叹了口气,挥了挥羽扇驱走烛火处的飞虫。
夭绍静默半晌,不再询问,说道:“姐夫身为军师,应该能时时随在阿彦身侧,有几件事,夭绍想拜托姐夫。”不待阮靳言语,便指着包袱里的物事,一一解释道:“这是犀牛皮制成的水囊,甚为坚实,且内有冰玉衬底,不畏火灼,共十五个,皆装上古桃花酿。阿彦每日服过寒食散后必要温酒行散,行军之际携带酒坛酒壶之物怕是不便,这些水囊倒占不了多大地方,可让他随身带着。还有这些锦囊,亦为十五个,每一袋皆是阿彦一日所服药量,纵是鏖战之际,姐夫也不要忘记提醒他吃药。”
阮靳微笑:“好。”
夭绍又指指那些琉璃瓶罐:“前几日听姐夫说过,荆州多为蛮荒野地,闷热潮湿,毒虫毒瘴甚多,北府将士初到怕多有不适,病疫易发。这些都是茯苓、紫苏、白术、甘草磨成的药末,可治痱毒、苦夏等常见疫患,姐夫随军带上罢。”
阮靳随手拿起一个药瓶闻了闻,叹道:“这是都是军医该做的,你郡主之尊,忙这些做甚么。”
夭绍轻声笑道:“举手之劳而已。我也知仅这些药末,对两三万大军来说,并不算什么。只不过我也为东朝子民,此刻如能添一分力,他日你们得胜,我亦与有荣焉。”话尽于此,见帐侧沙漏横线已近戌时三刻,心想不便再久留,起身与阮靳告辞。
离帐时,白鹤拉扯着夭绍的衣袂依依不舍,夭绍看看它,一笑:“你今后跟着他们也是不便,且陪我几日罢。”遂抱着白鹤,出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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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彦与萧少卿至白震泽时,谢粲正驰马于江津高坡上慢慢徘徊。由午后忙至深夜,平原上所有战舰皆已入水。白震泽浅滩二十里,艨艟横撞,斗舰攀浪,船舷处无数火把飘飞蜿蜒,夜雨下粼粼然宛如蛟龙夺然出水,翻江倒海,气势摄人。
“元帅,郡王!”谢粲远远望见二人,纵马迎上,行过军礼后,方对郗彦禀道,“新战船俱已入水试行,斗舰三百艘,艨艟两百艘,三翼船一百艘,楼船八十艘,连舫二十艘,另有海鹘三百,共能乘将士两万余人。战舰外女墙弩窗等俱以牛皮覆之,另有拍竿一万,皆已安置好。”
郗彦听他述罢,微微颔首:“自明日起,你与钟晔领两万陆寨士卒登舟操练,熟悉水情。扬帆掌揖等事不必求之甚解,仅适应逐浪颠簸即可。”
谢粲抱揖应下:“是!”拨辔转身,当先而行,引着郗彦二人沿白震泽江岸飞马而过,直朝最西南处的水门而去。
西山延绵至此已无高丘,平原旷荡,四野无声。江中浪潮起伏,此处水门停泊战船近千,灯火通明,映照着水心天幕,朗朗如昼。郗彦几人乘小舟前往水寨中军,巡梭江面时,目望楼船林立、无穷无尽,宛若行步于巨大城郭,巷陌毗连无际,难辨身处何境。
帅船上,阮朝早已听闻消息,白甲英武,手扶佩剑,昂然侯于甲板之侧,望见萧少卿跃身上船,放声一笑:“我日日夜夜都在盼郡王来此,今日终于等到了!”
萧少卿笑道:“我来此却是要调用阮将军的精锐去行险事。旁人避之不及,你倒日日期盼?”
阮朝道:“善战之将,自可立于不败之地。何况是郡王用兵,计策无穷,奇谋不竭,早已为天下将才共仰。”
萧少卿再洒脱骄傲,闻言也不免脸上一烧,转目看郗彦:“阮将军这等言词倒是少见。如此狡猾,想是有人唆使的。要是我此战不幸算漏一步,岂不愧对了天下?”
郗彦淡淡一笑:“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我知道你必然是不会愧对天下的。”轻飘飘言罢,转身先入了舱阁。
萧少卿愣了须臾,咬牙失笑,提步入舱中。
此番密谈不过半个时辰,于殷桓今日之变,三人心照不宣,都似早有预见,所思所图皆不谋而合,因而拟定诸策十分顺利。出舱时,瞧见船舷处静静等待的谢粲,萧少卿想起一事,对郗彦道:“明日起要调动大批兵马埋伏西山各处险地狭谷,夭绍现居西山中,若被不知事的将士冲撞,倒生事端。她也只听你的话,过几日你一走,我若去说搬迁诸事,她只会和我吵。你还是让她尽早回江夏城罢。”
郗彦闻言微笑:“她何至于你说的那样不懂事?你若好好和她说,她何曾有一次故意惹恼你?”
“原来每次都是我惹恼她?”萧少卿低声一笑,眉目间略生异样,侧首望着漫江红火,轻轻道,“令她着恼,我亦不想的。”
郗彦静静注视他一瞬,移开目光,未有多言。
二人就此沉默下来,登上小舟,原路返回岸上,骑上马背,各自驰回营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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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北府行辕,时已子夜。郗彦入帅帐时,亲卫跟在他身后,神情忐忑而又微妙,欲言又止。
“何事?”郗彦褪下斗篷,疲惫地叹了口气。风吹动帐中烛影倏忽一动,不等那侍卫出声,郗彦目光猛地一寒,人影如魅,直飘里帐。
亲卫怔愣,还未反应过来,耳边已听闻里帐传来一人轻呼,异常恼怒地:“郗彦!你居然敢掐我脖子!”几声鹤唳亦惊叫而起,翅翼扑打的声音更是不住传来。
亲卫自知坏事,喃喃道:“元帅,属下刚刚想说,谢公子来了……”
公子?这声音如此娇柔,分明是女子。
亲卫惶然的瞬间,里帐二人早已镇定下来,唯有鹤鸣仍是不断。半晌,郗彦一脸无奈之色,拎着一只丰硕的白鹤出来,丢给亲卫,淡淡道:“带它出去罢。”待亲卫灰溜溜出帐,郗彦在外帐静立了片刻,才再度转入里帐,燃亮了灯烛,垂眸看着案边尤自抚着脖颈喘息不已的少女,歉疚道:“很疼么?”
夭绍恨恨盯他一眼:“你让我掐了试试。”
郗彦无言,盛了一盏茶汤给她,撩袍在案侧坐下,拉开她的手,看了看那细白肌肤上赫然醒目的五指痕迹,忍不住叹息:“夜深至此,你怎么会来营中?”
夭绍喘息方停,惊魂犹未定。原本心中酝酿了诸般柔情,却在方才那冰凉五指扼上咽喉的一刻尽数消散,此时纵见他恢复了往日的温润柔和,余怒还是未消,因此冷冷道:“我来与你道别。”
“什么?”郗彦一怔。
夭绍抽出被他握在掌心的手,淡淡道:“你不是要出征了么?我先搬去江夏城云阁住着。”
“如此――”郗彦松口气,亦不询问她如何得知出征之事,只微笑道,“我明日遣人送你和丹参、白芷回城中。”
夭绍却道:“不必,今日下午我已让人将丹参他们送回宋渊大人身边了,明日一早我也自会动身。郗元帅军务紧要,无须多顾小女子的去留。”
郗彦听她话语虽冷漠,然行止周全却分明处处顾及自己,唇角不禁一扬。目光又瞥见一侧摆放的包裹,见其中都是他二人在静竺谷换洗的衣物,笑了笑:“原来你连行李都收拾好了?是要连夜回江夏么?”
“你!”夭绍瞪眼看着他,又恨又气,索性豁然起身。
“外面雨水未止,路上泥泞难行,”郗彦笑意轻轻,不慌不忙道,“今夜先歇于此处罢。”
夭绍再瞪他一眼,却望到他温柔的目光,怔了一怔,忽然气短,微微垂头,抿着唇不语。
郗彦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