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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彦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韩瑞沉默了片刻,却又启唇道:“韩瑞斗胆求少主一事。”
郗彦点头:“说罢。”
韩瑞道:“若有朝一日少主在战场杀了殷桓,他的尸首,可否交给韩瑞?”
郗彦皱了皱眉:“你要他尸首何用?”
“我要亲手埋葬他,”韩瑞声音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将话止住,再开口时,已恢复平静,“一来,我要祭祀父亲,告诉他我亲自处置了殷桓的尸首,虽不是我杀了他,他或多或少也因我而亡,父仇已报了;二来,殷桓教我养我九年,我虽恨他,却也……敬他;三来--”说到这,他不知想起什么,竟轻轻笑了笑,“荆地风俗,人死之后,拾骨者须为女婿。我答应过湘妹妹。”
他说得风清云淡,显是自然而然之事。
郗彦看他片刻,颔首道:“好。”知他就此再无话可说,便转身离开。刚出西庭,瞧见阮靳风风火火一路急登石阶而来,脸上难得地有些慌乱,至他面前犹气喘不定。
郗彦略有诧异:“难得见你这般行色匆匆,出了何事?”
阮靳长吸一口气,飞速道:“刚从西面传来战报,殷桓发兵突围,倾全军攻打西线。怒江上游有钟晔和阮朝一同把守,本是防线稳固,不料后方竟突然杀出上万西蜀兵,为将者为勇冠绝伦的夏侯雍。”
郗彦面色一变,目光骤冷,立即朝前庭走去,微怒道:“西蜀兵力上万,前线斥候竟没发觉?”
阮靳匆匆跟上去,喘息不停地解释:“你也知道殷桓早在荆州地界荡空了所有朝廷的眼线,尤其是荆州西南、西北等地,蛮山荒岭,我们的斥候都不甚熟悉此处风土民情,极难探清敌人的行踪。”
“当前战事如何?”
“西蜀与殷桓里应外合,奇袭得逞。殷桓已率主力突破防线,向西面夷陵逃去。钟叔弃舟上岸,率三千风云骑追杀殷桓。”
“殷桓主力多少人众?”
“据军报所说,不下五万。”
郗彦听到此刻,面色更寒,至前庭书房换上战甲,吩咐侍卫先行飞骑出城,传命前锋营士卒整装待发。将要走时,想起一事,不得不转身折回来,拿起书案上一瓶药散服下。阮靳早知他的心思,及时送来一囊温酒,嘱咐道:“荆西地势险恶,毒瘴甚多,切记穷寇莫追!”
郗彦一语未发,执过酒囊,至府外骑上战马,急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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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时间紧迫,距离又远,郗彦未点步兵,只让谢粲领着前锋营八千骑兵随行。一路追风赶月,尘土漫扬山道,谢粲背负着长御弓和玉狼剑两件重物,紧随郗彦身侧,不时偷瞥他凝重的脸色,满心疑问,却又不敢乱问。
这一路,全军上下皆是沉默,唯闻马蹄重踏贯穿山岭,惊风掠过悬壁肆意咆哮。心中的极静与身外的极噪不住冲突,每个人皆被压抑在这不可逆转的双重洪流之下,气血沸腾,直想放声嘶叫。及至亥时,遥望见远处苍原上燎腾的红光、冲天的杀喊,诸人心中难以排解的躁动终于被彻底点燃。
郗彦看到远方战局,却驻马停了停,高处观望片刻,微微拧眉。
“荆州军为何是轰散四逃之势?”谢粲看着苍原上乱作一团的战场,努力分辨各方形势,疑惑不已道,“那战场中央飘飞的蓝色旗是西蜀军旗,还有西蜀皇子祖偃的大纛……元帅,蜀兵怎么来了荆州?”
任他如何发问,郗彦只字不言。谢粲横他一眼,再望去战场上,忍不住仍是低低嘀咕:“围困风云骑的多为蜀兵,荆州军四处逃散,继续争战者不过一二,看来西蜀是决意要报灵壁坑杀之仇了……”他忽然语歇,看着战圈中那个一马当先、所向披靡的西蜀大将,隐约觉得是似曾相识,穷尽目力,待看清那在红光下华彩四射的流金白玉面具,脑中轰地一响,咬牙切齿道:“夏侯雍,灵壁之围中他竟未死?!”
“原来祖偃也来了……”郗彦若有所思,冰寒的面容至此才松缓了几分,淡淡出声道,“谢将军。”
“末将在!”跟随他身边久了,谢粲无须他吩咐,已明白其意,取下背上玉狼剑,一拍马背,呼喝大军随之冲入苍原,沿途所遇荆州士卒,横剑立斩。不过一刻,飞溅的血液已浸透了他的袍袂。
乱战之中,处处是惨哭哀嚎。那紫袍少年将军却如同是蛟龙入海,翻腾舞跃,透着不可争锋的英勇骄傲。八千铁骑跟随其后,犹如淹没万物的洪潮,遍踏整个战场,直奔烽火最盛处。
战局中的诸方自察觉了突发状况,力量本寡的风云骑见到援军,愈战愈勇,近万蜀兵与剩留的荆州军无一不与北府兵有深仇大恨,杀红了双眼,尸骸横陈,也无人愿退半步。
蜀将夏侯雍望见谢粲,更是恨意盈胸,眼下也再容不得旁人,紧勒马缰横冲而来。谢粲却不慌不忙地搭起长御弓,仰天放出四支长箭,将祖偃的四面大纛全部射落,而后迎着破风飙至眼前的枪锋侧开脑袋,斜身拔出玉狼剑,挥臂挡住夏侯雍的攻势。
二人都是年轻气盛的好战少年,一经交手,锋芒四溅,虽则各自恨不能一招结果了对方的命,却也心知肚明彼此的武艺正在伯仲之间,严阵以待,无人敢小觑对方丝毫。正杀得兴起时,蜀兵后方却猛然传来“救驾”的呼声,夏侯雍心中一凛,朝谢粲虚晃一枪,恨恨道:“下次必取你性命!”
谢粲朗声大笑:“我却今天就要你的命!莫逃!”想要追上夏侯雍,无奈马前围拢过来数十名蜀兵,待杀尽眼前的敌人,抬头一望,那身银甲金袍已在百丈之外。
“便暂留你一命!”谢粲悻悻道,待朝夏侯雍赶往的蜀军后方望去,不禁愕然失色。
雪白甲衣,黑绫大氅,那人孤骑奔入敌阵中,如入无人之境。虽上千蜀军将长矛槊刀朝他横刺过去,却挡不住他分毫。谁也看不清他如何杀人,只望见那条人影幽如鬼魅,轻如长烟,手擎长剑幽光静谧,划过眼前时,只是衣袂挟风的悄然动静,那寒锋却已锐利遮盖满天月色、满地红光,让自己眼前沦为再也无法醒来的黑暗。杀戮下的血雾笼罩他的周身,戾气阴厉如自地域而出的修罗,伸手索命,翻云覆雨,只是顷刻,便将蜀皇子驾前的守军屠杀殆尽。
纵是夏侯雍率大军飞驰回援,及到后军,却见那人的长剑早已抵上祖偃的脖颈。他救驾心切,抡起长枪便自那人背后攻去。岂料那人头也不回,左袖微扬,枪锋便被一股柔力禁锢半空。
夏侯雍紧咬下唇,凌空跃起将长枪下压。那人终于回过头来,月光照上头盔下的面庞,俊美的容色令夏侯雍也不由微微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喀嚓”裂响,长枪枪锋已折断在那人掌中。未见那人有其余动作,却有一股猛力隔空袭至夏侯雍胸前,扼住他的呼吸,十分霸道地将他逼退三丈之外。
“……郗彦?”祖偃在青锋剑下颤然出声。眼前此人虽素未蒙面,但他在战场的风仪却与自己记忆深处少年所遇的那位东朝名将吻合一处。只是昔日的郗峤之驾驭沙场时如从天而降的凛凛战神,而此人,却似神又似鬼,更令人胆战心惊、魂飞魄散。
郗彦横眸,望着长剑下的年轻男子,淡淡开口:“南蜀三皇子?”
祖偃青白着面色道:“是。”
郗彦道:“放心,我不会要你的命。鸣金收兵罢。”
祖偃自持皇子尊严,一时只抿着唇沉默。郗彦也不催促,手腕微微一动,青锋剑上有鲜红的液体缓缓滴落尘土,却是先前在此剑上命丧者的血液。祖偃心中颤栗,喉结也忍不住下上滚动,只得朝身旁副官看了一眼。那副官默默扬了扬手臂。长号吹响,战场上蜀兵早就瞧见了这边的一幕,已然人心溃散,无心再战,听闻鸣金之音,忙步步后退,渐止兵戈。
副官小心翼翼道:“郗元帅,已然止战了。”
郗彦声色不动,长剑仍抵在祖偃颚下,说道:“我若令你此刻退兵回西蜀,永不再犯东朝,你答应不答应?”
祖偃咬着牙道:“答应。”
“我能相信你么?”郗彦目光如冰,唇角却轻轻勾起,“你与我东朝曾数度盟约,却又三番两次地背弃不顾。如今更在危急之下权宜应承此诺,怕更是信不得。”
祖偃捉摸不透他的喜怒,无奈道:“那元帅待要如何?”
郗彦慢慢道:“你既来了东朝,便是我们的客人。既有意与我朝再订盟约,也不妨再表现出点诚意,走一趟邺都如何?”
祖偃面色一下涨成通红:“放肆!你是要囚我为质子?”
“也可以这么解释。”郗彦无波无澜道。瞧见谢粲已领军赶来,嘱咐道:“连夜差人将三皇子送入邺都,重兵守护,路上好好照看着。”
谢粲应命,挥手让人将祖偃“请”走,又瞥着跌坐在地的夏侯雍,问道:“此人如何处置?”
“这是你的小朋友,”郗彦收剑入鞘,微微一笑,“随你处置。”
“谢元帅!”谢粲大喜。
郗彦驰马至风云骑前,却不见钟晔踪影,正要询问,已有将领上前禀道:“钟将军率五百将士往西南追殷桓去了。”
郗彦闻言皱眉,命谢粲留驻原地,自己调拨马辔,孤身朝西南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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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一座高原,月光下铺陈出一片浩瀚的芦苇浅滩。沿浅滩南下,扑面的水气中有血腥味愈渐浓烈。芦苇丛的尽头,几束未灭的篝火静静燃着一地狼藉,浅滩之上,利器散落,密密麻麻的都是死人的尸首。几匹坐骑受伤横卧地上,自鼻中隐隐透出哀鸣。
触目所望不见一个活人,郗彦面色一凝,正待快马赶过去,马蹄却被脚下蔓草所绊。那战马就这样止步不行,只面朝西面,低低长嘶。
郗彦怔了怔,想起这马素日便是钟晔和偃真照顾,心中猛地一跳,忽生不详之感。朝西面望去,但见一浑身浴血的人面朝东南、双膝跪地,将长剑插在身前的土中,又以剑柄支在胸前,将身子挺得笔直,宛若石塑一般。
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