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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彦淡然一笑:“睡过头了。”他伸手自斟一杯酒,一饮而尽。目光瞥过萧少卿身旁的苻子徵,略点了点头。
萧少卿看着他身旁垂首不语的夭绍,叹了口气,再次开口道:“夭绍她等你半天了。”
郗彦握着酒盏的手微微一顿,垂眸望着盏中澄清的酒汁,目色飘浮不定,似考虑了良久,他才朝身边的人望了一眼。入目的她不过故作镇静的模样,双目怔忡地看着腰间玉佩,面色更是白得异常。郗彦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左手伸出衣袂,似是要去拉夭绍的手,却又迟疑在半途。
夭绍看清了他的动作,不容他再退却,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一笑,什么话也没说。
“夭绍。”郗彦唇角轻勾,笑容中满含伤感自嘲。今夜他一直沉静似水的面容这才露出一丝空隙,将视线认真落在她的脸上,似是想确定什么般,纠缠住她的眉眼细细凝望。
夭绍只觉自己从未见过他这样怪异的目光,似是万丈深潭,又似无边暗夜,漫途漆黑遮眼,挡住了人世间的一切光亮。
她猛然心慌,纤细的手指用力扣紧他的手掌,轻声道:“怎么这样看着我?我一直都在啊。”
“是么?”郗彦却只是风清云淡地一笑,眉宇漠然难比往昔,不过却也不再挣脱她指尖的温柔,任她紧紧牵住自己的手,企图用她的温暖,抚慰自己冰封的心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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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至酣时,歌舞升平,满殿喧声哗语。郗彦自坐下不久后便微皱起双眉,此刻在丽舞欢乐下似更是难以忍受般,拉开夭绍的手,低声道:“我出去透会气。”
夭绍不及阻拦,他已疾步绕去殿侧帷帐后。夭绍想要追出去,却又踌躇于今夜他的反常,对着面前杯盏沉默一刻,才朝萧少卿那边靠了靠,轻声问道:“少卿,我离开江陵之后,荆州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萧少卿也正琢磨今夜宴上他二人的异常,此刻听闻夭绍话语如此,方知问题所在。
“你……”他犹豫了一下,说道,“你是不是还不知道,钟叔为追殷桓,于夷陵阵亡?”
“什么!”夭绍初时一脸惊愕之色,审视萧少卿的神色确定他没有妄言后,紧绷的身体顿时失去支撑下去的力气,靠着席案呆了良久,才一抹脸颊上的泪水,飞速起身朝殿外跑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世上他最珍视的那些人,一个个地离他而去,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却从不在他身边!九年之前如此,九年之后仍是如此,何谈“我一直都在”?
想起方才自己说的话,她既伤心又羞愧,自己凭什么说那样的话,自己从没有做到--难怪,他会是那样忍无可忍的表情。
想到此处,脚下猛滞。夜风吹上她湿润的面颊,一阵冰凉。夜宴初始心中就有的那缕担忧终于无限扩大,黑洞一般吞噬着她的神思,让她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
又是那样的忽冷忽热,又是那样的疏远淡漠,他又想做什么?
她在往事的回忆中轻易获取了答案,想着过去一年那来来回回的折磨,忍不住全身发颤。液池边的巨石正为她挡住凝桂殿刺目的灯火,她在阴翳中慢慢蹲下身来,望着眼前波澜起伏的湖面,任思绪逐渐僵冷消沉。
“怎么坐在此处?”不知多久,他的声音竟在身旁响起,“少卿说你离殿已半个时辰了,还不回去?”
她身子微微一颤,似被惊醒了一般,扬起头,轻轻擦了擦眼睛。
郗彦等了半日不闻她言语,终于觉得不对,弯下腰,将她拉起,看清她眸中残留的怨怒,不禁一怔:“究竟怎么了?”
“我今后会一直陪着你的,我要和你在一起,”夭绍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问道,“你还相信我么?你还要不要我?”
郗彦在她立誓一般决绝的神情下失了失神,许久,才怅然一笑:“相信你?”他声音缥缈,夹在水浪风声中,轻若不闻。夭绍却将他的疑惑听得分清,刚要回答,眼前猛然一暗,人已伏在他的胸前。
他以双臂用力抱住她,将她紧紧拥在自己的怀内。他低头,温热的气息抚过她的面颊,落在她耳畔,轻轻地、缓慢地说:“夭绍,记住你说的。”
他的言词中不可逆回的深刻意味,是和往日断然不同的霸道强横。夭绍他怀中一个激灵,这才知道他不能承受的另有其事。心中既痛又怜,伸出双手,亦紧紧地回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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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少孤登访郗府,是在庆功宴之后第三日的入夜时分。此日傍晚,夭绍也好不容易得沈太后恩准出宫一趟,回谢府正与谢昶说话时,却被急匆匆赶来的沈伊打断。
“太傅,”沈伊堆着满面笑容对谢昶道,“容小夭与我暂离一会儿,两个时辰后,我定然将她完好无缺地送回来。”
谢昶声色不动:“这么晚了,你要带她去哪里?如今你们都大了,万不能再如以往那样胡闹。”
“是是是,”沈伊应声不迭,“太傅放心,我只是带夭绍去郗府。少卿明日离京赴任,与我约好今夜去贺阿彦正式任职中枢,再者,也是为少卿饯行。”
“郗府……”谢昶沉吟,捋着胡须,看一眼夭绍。
夭绍想了一会,才道:“阿公,我去去就回。七郎如今还在荆州,我收拾了些衣物正好托少卿带去给他,而且七郎这次受封为镇西将军,正在少卿手下办事,我还要拜托少卿多照顾七郎呢。”
谢昶这才点点头道:“让沐奇与你同去,亥时前一定要回来。这个时候,不能落下话柄为他人诟病。”
“夭绍明白。”夭绍俯身应下。
沈伊嬉皮笑脸地道:“太傅放心,我会将小夭藏在车里严严实实的,断不为旁人见到。”
谢昶瞥他一眼,揉了揉额,无话可说。
沈伊欢快地带着夭绍上路,路上废话不住,夭绍未加理睬。在郗府偏门前,正见萧少卿骑着黑骊缓缓而来。暮色四合中,银袍潇澈,一张剑眉朗目的面庞着实是清美过人。沈伊艳羡地道:“这般绝色的皮囊,却长在一个诛杀万千生灵的冷血屠夫脸上,当真是可惜啊可惜!”
萧少卿虽不想和他一般见识,但听到“屠夫”二字难免心火流窜,但见巷间人来人往,只得忍怒不发,视线落在夭绍的脸庞上,深深一顾,当先驰马入了郗府。
夭绍却被他那一眼看得失了头绪,直到入府下了车,看着萧少卿一直背对着她站立,心中怪异的感觉愈发强烈起来。
“我得罪他了?”未见郗彦,夭绍无人可问,唯有低声征求沈伊的见解。
沈伊摸着下巴高深地笑:“你难得得罪人,世人能被你得罪的也就是他了,自小不就如此么?无妨无妨。”
三人由仆役引路至前庭堂上,一路所见池馆崇丽,细节坠饰处,无不与少时的记忆相叠。廊檐外一丛丛蔷薇攀附绵延,繁盛似火,魅姿百态。夭绍边走边流连,渐渐落在众人身后,经过一处清池时,听闻竹林间传来男子话语声,不由驻足下来回眸望了望。
只见林中凉亭里郗彦正与禁卫首领张瑾站在一处,郗彦凭栏而立,静静看着亭外竹色,张瑾神态恭谨,似正禀述这什么。夭绍不想偷听他们谈话,正待转身走开,入耳风声中却传来一句“……钟氏一族除钟晔外,当年仅有一偏房稚子逃过那次劫难,如今于桂阳太守府任功曹史……”
夭绍怔了一怔,望着亭中沉默不语的青衣男子,迟疑片刻,转身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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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伊与萧少卿先至堂上,边喝着侍女奉上的热茶汤,边顾赏堂外花色,等了一会儿,既不见主人到来,亦不见夭绍的踪影。沈伊忍不住摇头笑了笑:“这世上竟也有他们夫妻这样的待客之道?我算是领教了。”闲坐之下百无聊赖,瞥向抱臂站在窗旁的萧少卿,忽道:“午后陛下宣你入文昭殿,谈了整整三个时辰,是为何事?”
萧少卿看着窗外青冥的天色,淡淡道:“不过为我出任荆州后,如何平定民心、整顿军政诸事。”
沈伊慢悠悠地在掌心敲打白玉箫,状似随意道:“不曾提到过苻子徵为司马豫求援的事?”
萧少卿目色一凛,这才回头看他一眼。
沈伊挥手令堂上侍奉的侍女退下,笑道:“不必这样看着我。我与你的交情满朝都知,此刻私底下打探一番,无可厚非罢?你是陛下如今最为器重的年轻俊杰,既知道你是昔日的白云之子,却也不肯让你恢复云氏后人的身份,让你身处郡王之位,出仕荆州刺史。陛下既能授你如此权柄,必是对你推心置腹。如此想来,北援之事陛下定会在你赴任之前听一听你的见解,不是么?”
萧少卿看他良久,清透的眸中一片暗影重重,微笑道:“朝政诸事,你以往只会不屑一顾。”
沈伊道:“身处其位,无可奈何。且这次事态比之以往也有不同,中原战事事关鲜卑一族。我们母亲都是鲜卑人,你我血液一半属于鲜卑,何况与北帝对峙的人是尚,难道你就没有丝毫顾念?”
“若你当真这么想,又何必再来问我?”萧少卿叹了口气,自窗旁转身,“依我看,虽则朝中大臣绝大多数赞同支援北朝,但只怕,到最后却是东朝对中原战事只能袖手旁观的局面。”
沈伊道:“此话何解?”
萧少卿道:“仔细想想朝局便可知:如今沈太后、我父王,不管是因士族之间的利益牵绊,还是因为我阿姐的缘故,都会不顾一切支援北帝;谢太傅、你父亲,却至今不曾对明示什么,他们或是中立,或是另有盘算,谁也不得知,但当朝太傅和丞相都没有表态的事,能很快定下么?更何况,如今朝廷中枢又多出一个新的中书令,别人不知阿彦与尚的情义,你我还不知么?此事上,阿彦定会是力阻出兵的一方。”
沈伊点点头:“不错。”
萧少卿缓缓一笑,在他对面坐下:“除此之外,还有陛下,只怕他也并不是那么想援助北朝,否则也不会让阿彦留在朝中,断了沈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