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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华此刻所想的,正是沈太后方才在怒火之后一瞬明白过来的。
心事暂时放下,舜华轻轻一笑,对怀中的少女说道:“阿憬既来了邺都,等治好陛下的病后,也让他看看你的腿。”
“自然,”夭绍微笑,“这是他欠我的。”
腿疾缠人,夭绍虽咬牙不吭声,却总归无法在那样折磨人的疼痛下安然入寝。舜华在旁陪她说了一夜的话,将近寅时,夭绍才在困倦中昏沉睡去。舜华合衣在榻边眯了一会眼,醒来时只见晨曦破晓,朝霞灿烂。
天总算放晴了。
舜华以衣袖拭去夭绍额角的汗水,见她的脸色已恢复往日的红润,心知腿疼应该消减不少,放下心将手从她脖下抽离,悄悄熄了殿中暖炉,掩门而出。
伺候沈太后跟前的敬公公正奉命而来,望见舜华俯身揖礼:“沈夫人,奴正四处找你呢。”
“何事?”
“太后收到消息,说剡郡云家的公子已然到了邺都。太后知道夫人与云家交情匪浅,让夫人代为走一遭,请云公子入宫为陛下治病。”
舜华正准备出宫一趟,闻言自无推却。“我知道了,请太后放心。”
当即应下,离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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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深长,往昔年少的灿烂无忧在梦中浸透心底,仿佛带来了无比酣畅的轻松。夭绍回味着梦境,依依不舍地睁开眼,翻身侧卧。腿骨间的疼痛不再剧烈,剩余丝丝缕缕的酸楚,好似细虫噬咬。正心想外间是不是雨停时,有侍女入殿撩开榻前帷帐,恰露出被殷然霞色染红的窗纱。
“终于放晴了,今日想必会秋阳高照。”夭绍躺在榻上笑意慵懒。
“郡主以为是早上呢?”侍女掩袖而笑,“眼下已经是傍晚啦。”
傍晚?夭绍怔了一怔,下意识觉得自己必然是在睡梦中错过了什么,忙问道:“剡郡云公子可曾来宫中?”
“嗯。”侍女颔首,脸颊莫名红了红。
“他现下在哪里?”
夭绍心中着急,自无暇察觉侍女异样的神采,只掀了锦被下榻着屐。谁料踩地的刹那腿脚酸软无力,一个趔趄险些倒地。侍女快步过去将她扶稳,嗔道:“郡主慢些,云公子在陛下的文昭殿待了两个时辰,眼下已经出宫了。”
“已出宫了?”夭绍目色一黯。
“是啊,”侍女在一旁回想今日午后见到的那宛若仙人般的俊颜,娇痴的向往间别带一抹羞涩,悄声对夭绍道,“郡主,世人说江左独步云澜辰。果不其然,奴婢今日见到的云公子,真真是风姿绝代。”
身处宫阙之间,来往可望多少贵胄俊杰,侍女既能这么说,想必云憬的风华确实无双。
“是么。”夭绍却回应淡淡。
云憬什么模样,她五岁时就知道。
少时的朝夕相处,他的样子早刻在她的记忆里,只是隐隐约约地,总和另一个人的面庞模糊在一起。
可那个人的样子,却烙在夭绍的心底。
作者有话要说:
☆、白云忆故人
夭绍虽如此地不以为然,但也知道,侍女对云憬敬若天人的向往却并非只因一面的惊才绝艳所致。
早在永贞十年间,时人便盛行有七谚赞语,曰:大才槃槃商之君,江左独步云澜辰,挟剑绝伦萧少卿,盛德日新沈伊郎。
这四句话流传之广,不仅在市井之间人尽皆知,便是禁宫之中,亦早已是耳熟能详的地步。赞语里提到的那当世最夺目耀眼的四个年轻人里,除了为首商之君是北朝人以外,其余三个,都是东朝的世家子弟。
沈伊自不必说,身为当朝丞相之子,郡望武康沈氏,性情卓尔,文采风流,当属东朝名士之冠。萧少卿文成武成,风姿特秀,更是湘东王萧璋之世子,身份之尊贵,难以言语。
至于那位云澜辰――
早在他十一岁时,白云之子的名声便已广为人知。
且说剡郡云氏,当属东朝名望显赫的大族之一,与武康沈氏、晋陵谢氏一般,百年前东朝开国时,云氏先辈本也是肱股功臣。但因云氏族人素来善商道不喜官道,更兼“云氏子孙不得轻易仕途”的祖训,历朝历代云氏入朝为官的人少之又少。直到云憬祖父云绰这辈,方出了些许转变。
云绰和先帝有莫逆交情,先帝当政困境时云绰携云氏家财挺身而出,平四夷,行新政,丰功累绩,官拜大司徒,娶先帝胞妹柔仪公主为妻,剡郡云氏这才又在东朝史册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云绰之子云濛生性温和,与世无争,见父亲去逝时东朝政局稳定,海宴河清,便辞了世袭爵位,又领云氏全族避隐剡郡,专心筹划家族商事。说也奇怪,云濛此人足迹随云氏商旅遍及天下,却独独鲜至邺都。自云绰逝后十多年里他唯来过邺都一回。
那一回,正逢九年前的中秋宫宴,也是十一岁的云憬初次入宫。
当时,皇帝萧祯初登基,风采焕发,正是年轻得意之际。念及云家的功绩,为表亲和感激,萧祯于宴上唤云憬步至金銮前亲自问话。站在玉阶下的少年绣衫飘飘,临风而立时神仪清绝,脱俗的举止中犹带一股飒飒爽朗的潇洒。
萧祯当时多喝了几杯酒,醉意微起,只觉眼前的少年宛若朗月趁风送下凡间的仙童,不禁脱口道:“既见此颜,如拂仙风。仙风永存,不见凡人萤火之哀。”
云憬抬头,口齿清晰,语字明润:“譬若白云与日月,白云虽昼夜永存,却无日月之熠熠精华。臣为白云,陛下日月。”
他未加思索的对答令萧祯大叹,心中喜爱不已,宴上诸人也是交口称赞,“白云之子”由此夙名传扬。
而世人如今称赞的云澜辰,自然早已不再是当日那个有着急智应辩之才的小小孩童。
夭绍深处宫中,只听闻旁人说云家公子是如何如何地运筹帷幄,将云氏商事周流天下,富家亦富国;又听说云家公子是如何如何地才德非凡,自四方吸引至云氏门下的食客上千,奇能异士数不胜数;还有说云家公子的天人姿色,此事向来最让妙龄少女向往憧憬,至于是如何如何地俊美无双,夭绍却不再听得进去。
而如今听闻云憬来到邺都,夭绍急着要见他,一来固然是为少时的情谊,二来,却是想亲自求证两件事。
“郡主,你要做什么?”侍女惊慌地问。
“看不出来?我要出宫走走。”夭绍沐浴出来,竟换了一件利落的男装长袍,紫带束发,汉玉束腰,取了常用的彩鞭缠在手腕间,转身便要出殿。
侍女将她拦住:“宫门已关闭了呀,还有,你的腿……”
“好多啦,别担心,”夭绍嫣然一笑,“虽则宫门已闭,不过既然伊哥哥都能在宫里来去自如,我自然也能。”
侍女将信将疑,夭绍却不等她踌躇思索,身影一闪,飘然而去。侍女这才发现此位郡主的身法竟是如此灵活,似乎是乘着秋风悠悠而逝,瞬间没入深沉无边的夜色。
秋雨过后,夜空霁朗,月色也格外清亮。横穿邺都的曲水绵延在如此秋夜下,波光粼粼,宛若银绸流向远方。
宫城外的长街正沿曲水东西伸展,至城东流枫岭一带,曲水在此间低凹处落成一汪深池,池名碧秋。碧秋池不负其名,水色青如翡翠,透澈见底。纵然流枫岭一到深秋漫山枫红,流火般的颜色映入碧秋池,不见绯霞扑水的艳丽,唯见那池水愈发凝碧沉沉,于万千红叶的波影间直透出一股子凛人的幽寒凉意来。
流枫彤岭,碧秋池色,如此旖旎的风光自带来无限繁华。碧秋池与邺都城主街相连的一侧岸上雅阁毗连、酒肆无数,池中又有画舫滑行、丝弦笙歌,是以无论白昼深夜,此处都是邺都最为热闹的地方。
对于夭绍而言,这样的热闹却是陌生的喧嚣。不过她只在街口驻足一刻,便任由谢府家仆将自己领入那条华灯璀璨的街道。一时顺着潮涌的人群挤到岸边,那仆人伸手招来一艘画舫,请夭绍先上,对持桨的两个大汉道:“去对岸。”
画舫里自有歌女弹唱,滑桨的大汉虽双臂孔武,但在这样酥软的曲音下,画舫的滑行只悠然得近乎缓慢。
夭绍端坐舱中,静谧间的高华气度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家仆落下锦帘,将歌女春色荡漾的目光挡在外头,又唯恐夭绍闷得无聊,边急声催促两大汉划快些,边于一旁递上碧色的水酒,讨好道:“这是此间闻名的碧枫酿,郡……公子不妨尝一尝解闷。”
“碧枫?这名字有趣。”夭绍见盏中酒色碧绿剔透得近乎可爱,浅抿了一口,但觉唇舌间芳香流溢,惊奇之下,竟是不忍释手,连喝了三盏。
这酒并不烈,胜其清甜可口,是以酒量甚浅的夭绍饮酒三盏后,倒也未起醺醉之意。
此时画舫已过池中央,远处的喧闹遥遥而绝,水波上夜雾微起,夭绍探出头朝岸上望去,只见流枫岭上灯火辉煌,锦绣飘动,漫山枫红下,一座高阁孤零零筑在山腰,白玉为瓦,朱琅为檐,十分的轩丽间自有出尘的风雅。
“那便是云阁了,”仆人以感叹的语气告知夭绍,“太傅交代过,让我守在宫外,若见郡主出宫那必是找云公子,到这里应该能见到他。”
夭绍笑了笑:“看来我的心事一丝都瞒不了阿公。”低头,缓缓再饮了一盏碧枫酿。
过得一刻,画舫终在池畔停下,仆人掏出几枚金铢,命两大汉原地等着,这才引夭绍沿青石台阶而上。
云阁之前戒备森严,数十持剑的侍卫把守两侧。阁顶有青云琉璃匾额,“云阁”二字苍劲威严、遒道万千,正是出自先帝的御笔。
将近阁前,家仆请示夭绍道:“未免这些人不长眼睛误伤郡主,奴还是先上前为郡主通传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