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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少卿只得摘下银盔,转身入里帐换上金袍银裘,才再度走出。
此刻萧璋已坐在书案后,端着茶盏出神地望着眼前的烛火,目光微微有些虚散。
他的脸色很是苍白,看起来是过度劳累后的疲惫。往日眉目间那飞扬得甚至有些跋扈骄狂的峥嵘之烈此刻似是烟消云散般不见痕迹。
萧少卿看着他,心底忽起一丝苦涩,也隐约有些忐忑。
北上在洛都发生的事想必魏让早已告诉了萧璋,而他自己回东朝后,先是在豫州向萧子瑜借兵截取殷桓的精铁,而后又是为了荆州战事日夜操练江州诸军,根本未及与萧璋坐下将此事详谈。
可即便是谈,他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是还恩,还是质问,都已没有必要――
他是自己的父亲,他待自己如子。
萧少卿暗自叹了口气,撩袍坐于一侧,笑谈间故作若无其事的随意:“父王来找孩儿是为了何事?”
萧璋放下茶杯,伸手揉了揉额角,却叹了口气。
“你先看看这个,”萧璋将案上的卷帛递给他,缓缓道,“是我按在荆州的斥候密报。”
“殷桓派使者入南蜀?”萧少卿迅速阅罢,想了想,明白过来的瞬间不由一声冷笑,咬牙道,“这才拼死拼活与南蜀打完仗多久?先前十万将士的鲜血可是白流了?朱堤一役近在眼前,如今他竟又要放贼寇入我疆土?可恨之极!”
萧璋淡淡道:“引南蜀之兵乱我江州之南,到时兵力必受牵制。荆州雄兵二十五万,傲视东朝诸州。我手中可战精兵六万,与子瑜的豫州五万铁甲骑兵加起来还不到他的一半。江豫二州是朝廷屏障,一个不慎,便会放任贼子取道入朝。如今殷桓还在揽兵买马,放榜招募天下侠客,摆明了已是与朝廷鱼死网破的决心。这种情况下,莫说南蜀,要不是北朝如今与我东朝盟约已成,他说不定还会引胡人南下,饮马怒江。”
萧少卿抿唇不语,微弱的烛光化作细碎的锋芒流淌在他的眼瞳中,渐渐化作刀剑一般的凌厉。
萧璋道:“你曾随殷桓征战南蜀,该了解他的兵势。目前江州军与之比起,还差多少?”
“不可同日而语,”萧少卿微闭起双目,摇了摇头,“荆州兵素以强悍善战著称,又兼多年战事,战斗力不曾有过一刻的懈怠,而且朝廷常年给予其最精良的装备,这也是江州和豫州素来养尊处优的军队不能比的。不过他若想以武力对决踏过江州和豫州的防线,怕也并非是易事。到时残兵破甲闯入扬州,未必可威胁到邺都。”
萧璋叹道:“所以他才会勾结南蜀。”
“如今这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不一定能成,”萧少卿唇边勾起细微的弧度,睁开眼,轻轻一笑,“一来南蜀经朱堤之战其实早已元气大伤,那时我便建议殷桓趁机灭了南蜀,他却不予置理,今日想来,原来他早在为自己铺后路;二来,殷桓多年与南蜀周旋,尔虞我诈,是是非非,南蜀恐怕不会轻易上此贼船。他殷桓可以派使,我东朝就不可以派使安抚和拉拢了么?说到底,毕竟还是我们来得更加名正言顺些。”
“有理!”萧璋拍案起身,“我即刻回府写柬书奏明陛下。”
萧少卿忽道:“父王且慢,还有一事――”
“嗯?何事?”
“师父还在荆州啊,”萧少卿低低叹了一声,“我想去把他接回江州来。”
萧璋沉默片刻,道:“不是为父不同意你去。先前殷桓事变之前,我早已派人去雁荡谷找过慕容华,他却执意留下。而且今时今日荆州边境屯兵千里,如铁铸长城般牢固,你如何入得了华容?即便你武功鬼神难测,一人可入得了,那回来时三人又要如何?”
他伸手按住萧少卿的肩,声音格外低沉:“若是你有万一,为父……”他嗓子忽地一梗,却是说不下去。
萧少卿抬起头,静静望着他。
萧璋闭了闭眼,将手收回,改口道:“若是你有万一,江州军统领无帅,何人抵挡殷桓?”
萧少卿微微笑道:“父王还不信我么?”
“信,自然信。”萧璋语气无奈。
“既如此,我明日出发,七日后必然安全回来。”
“你……”萧璋瞪开双眼,唇动了又动,却是说不下去,重重叹了口气,将挂在一旁的黑氅披在身上,便要出帐。
“父亲!”萧少卿忽然唤住他。
萧璋脚下一滞,身子却是止不住地颤抖。
父亲――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听他这般称呼自己。
是父亲,而不是父王。
萧少卿走到他面前,自怀里取出一个锦盒,递给他道:“三日后是母亲生辰,我不在寻阳,劳烦父亲替孩儿交给她。”
“好,好……”萧璋目光涌动,微微抽搐的面容说不出地怪异,似激动,又似无限伤感,轻声道,“魏让告诉我,云濛在洛都已和你……”
“都一样。”萧少卿打断他,眸间笑意溶溶。
走出帐外送走萧璋,萧少卿在夜雨中站立许久,直待有人举着一把油伞罩上自己头顶,他才醒觉过来,转身往回走。
“小王爷这次从北朝回来似乎一直都有心事。”恪成小心翼翼试探道。
“恪成――”萧少卿叹息,神情微微松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未说出来,只是问道,“云阁可曾来信?”
“有信来,精铁已安全送到了云中。”
恪成将一直藏在袖中的卷帛递过去,踌躇问道:“小王爷为何不将精铁北送的事告知王爷?”
“多管闲事!”萧少卿轻声斥道,看着卷帛,目光一动,适才刚放松的表情又负凝重。思了半响,他停下脚步,问道:“汝南兵库剩下的精铁打造如何?”
“已全部完成,逾三万弯刀,一万弩弓,十五万支长箭。”
“很好,”萧少卿吩咐道,“让人整装待发,洛都云阁一有飞信过来,即刻通知我。”
“全部都要送去北方吗?”恪成诧舌,迟疑道,“我们不留一些下来?”
“形势总有缓急之分,”萧少卿收好卷帛,随手敲敲他的脑袋,责道,“怎地如此小气?想当初在洛都你昏迷不醒时还是人家救了你的命。”
恪成脸红喃喃:“我这不是为小王爷着想。”
“多谢了,”萧少卿放声一笑,自他手里拿过伞,不入中帐,却转身朝左方营帐行去,“你先回帐,我去看看七郎。”
受了五十军棍的谢粲此刻正郁结在心,喝了军医开的药,昏昏沉沉地趴在自己营帐中的长塌上。
他虽是郎将,但因身份特殊,独占一座帐篷,而且紧靠萧少卿的帅帐。
十日前荆州事发,谢昶一卷帛书,便让整天在广霁营与一众年少军官游手好闲、只知纸上谈兵的谢粲“发配”到江州前线来。
说是“发配”,谢粲收拾行李时却分外欢快。
一来,沙场杀敌、报国立功的梦想终要实现;二来,他心中最是尊敬喜爱萧少卿,跟随萧少卿身旁作战,正是可遇不可求。何况此人还和他阿姐有婚约,以姐夫之亲,定然会毫无保留地教导自己军中经验――
谢粲这般想着,以风雷之速迫不及待地赶到寻阳。岂知一来十日,不过天天随着诸将士操练演习,连和萧少卿单独说上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有。更不论今日他不过趁腊八之由入城逛了一通,回来便被五十军棍敲得半死不活地倒在榻上。
萧少卿撩开帘帐时,正听到谢粲口中喋喋不休说着胡话。
他收了伞,负手行到榻侧,俯身看着他,笑道:“有什么话私底下嘀咕未必解气,可当着我的面讲。”
听到这声音,谢粲散乱无神的目光蓦地湛芒,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想要大骂,可惜没有劲。
“郡王!”靠在榻侧照料谢粲的随从沐狄闻声回头,却是吓了一跳的表情,“郡王何时来的?”
“才来,”萧少卿施施然站直,风清云淡道,“我想和七郎单独谈谈。”
沐狄悄悄对谢粲耸耸肩,递去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轻步退出帐外。
帐中一阵悠长的沉默,终是谢粲耐不住,虚虚弱弱道:“你要找我谈什么?”
萧少卿在他对面的书案后坐下,自倒了一杯茶,淡淡道:“你知错么?”
“知错!”谢粲咬牙,气得发笑,“操练迟到,我错不过二十军棍的惩罚而已,为何后来又加三十军棍?就是因为叫了那声姐夫?”
“是,”萧少卿应声沉稳,不急不慢道,“军中只有将帅士兵之分,无父子亲戚之瓜葛。莫说我还不是你的姐夫,即便如今已是,你也不得在万军之前口出妄言。更何况――”他笑容忽有些古怪,道,“你既叫了姐夫,那治军从严,以亲者明军令,或许效果更好。”
“你、你、你……”就是想拿自己杀鸡儆猴么?谢粲气得快要吐血。
“所以以后姐夫二字却是万万不得出口,一出口,便是祸。”萧少卿循循善诱着,眉目间却是说不出的怅然――
想她如此疼爱幼弟,若是知道自己打了七郎五十军棍,怕是会极担忧和着急吧。
他不由垂首苦笑,放下茶杯,正要起身离开时,帐外却传来恪成的声音:“郡王,陈留阮靳帐外求见。”
“阮靳?”萧少卿喃喃自语。
“姐夫?”谢粲脱口而出,而这次,他却分毫没有叫错。
陈留阮靳,正是六年前他大伯之女谢明书所嫁之人。只不过他当时才八岁,还随着夭绍在东山为父母守孝,未曾参加大姐的婚礼。多年来谢明书和阮靳也没有回过邺都,因此他对这个姐夫只是听闻,却从未见过面。
萧少卿别有所思地看了谢粲一眼,抬高声道:“请到此帐来。”
“是。”
初次与传说中的姐夫见面便是自己趴在榻上皮开肉绽的模样,谢粲此刻倒不觉得有什么羞愧,好奇之心远远大过了藏拙的本能。
只是当那白衣俊秀的身影飘入帐中时,谢粲看清他的模样,却是差点昏了过去。
“是你!”他翻了翻眼,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