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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彦搁下笔,起身走到窗旁,推开窗扇。寒风拂面,吹来的梅香里仍杂着一丝血腥。他闭目,不知缘何深深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钟晔道:“那我们几日后启程?”
郗彦负在身后的手臂微微一动,衣袖扬起,露出三指。
“三日后?”钟晔想了想,“那我这就差人收拾行装。”
三日――
是想等郡主安全出了北朝之后,你才放心去云中吧。才刚相聚,又要分离,钟晔不免叹息,与偃风起身退下。
处理完手头上的几件急事,郗彦返回夭绍阁中。时已正午,阳光穿透纱窗,照上冰绡制成的帷帐,满室充溢着璀璨晶莹的光华。只是榻上那人依旧沉睡不醒,本是清丽的面庞在这样的光华下显得愈发苍白虚弱。
郗彦站于榻侧,凝望着夭绍的容颜,久久动不得。
八年的距离原来是这样长麽?长到几乎让人绝望。留下你在身边,可惜却欺骗不了逝去的成长,也再回不到往日的欢乐,那还在我身边做什么呢?阴暗龌龊的事我不愿让你碰,鲜血与仇恨你亦无法背负,即便相怜相惜,相偎相依,你给的温暖如初,可惜却不能换得我本该予你的平安。看来,你真的已经不适合再在我身边了呢。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仿佛有冰玉般清冽的声音悠悠自远方飘来,雅正纯澈,如静水流波。往昔未褪,在记忆中竟是这般清晰――
那时的东山高处,朗月之下,竹林尽头,立于青石上的锦袍少年黑发未束,衣袂纷飞,那是怎样一份毫无顾忌的飘逸潇洒。而他的身旁,女孩静静抚琴,流音悦耳,紫裙飘带,偶尔的回眸一笑温暖可爱得叫人怦然心动。
夭绍……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郗彦撩袍坐在榻侧,指尖轻轻游走于榻上那人完美精致的五官间。不舍,流连。却又不得不舍,不得不离去和忘怀。
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得而复失是这样的疼痛。
夭绍臂上伤口极深,失血过多,服了药后,直睡到日暮才昏昏沉沉地醒来。耳边隐约听闻到几声低语,她下意识地转眸望去,透过榻侧垂落的丝绡帷帐,朦胧可见帐外两人的身影。
阿彦……
夭绍想起昏睡前郗彦的伤势,心头一紧,便要起身下榻。岂料身子刚动,臂上就有锐痛袭来,疼得她浑身乏力,额起冷汗,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
帷帐外的人听到声响,忙掀帘入内。
“丫头醒了?”来人墨紫长袍,身姿颀长,望着夭绍笑意柔和,转瞬看见她臂上纱布渗出的殷红,刚展开的双眉忍不住又紧紧皱起,“别乱动,你臂上伤口深得很。”
“大哥?”夭绍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谢澈上前扶她坐起,笑道:“听说云阁出了事,和慕容子野一道来看看。”
“和子野一起来?那就是明目张胆地来云阁?”夭绍担忧,急急道,“你就不怕被人看见?云阁四周的眼线当下必定极多,要是有人怀疑怎么办?”
“奉陛下之命而来,谁会怀疑?”谢澈瞥她一眼,笑了笑,“你操心的事还真不少。”
听他如此说,夭绍稍稍宽心,揉了揉手臂:“阿彦呢?他怎么样?”
谢澈道:“放心,他看起来比你好多了。正与子野在暖阁说话。”
“那就好,”夭绍松口气,看了眼帐外淡伫的身影,奇道,“他是谁?”既是谢澈带入自己房间的人,想来应该关系非浅。
“郡主,是我。”帐外那人低低笑道。
声音太过熟悉,以至于夭绍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三叔!你不是随少卿回了东朝?”
“是,今日刚至洛都。先去符府见了少公子,听闻云阁之事,跟随而来。”
夭绍愣了一瞬,忽然不语。
“怎么不说话了?”谢澈奇怪于她莫名的沉默。
夭绍勉强一笑,涩声道:“想必三叔是奉了婆婆的旨意,来带我回邺都的吧。”
谢澈摇首,笑道:“猜错了。”
“嗯?”夭绍抬起头,有些不敢置信。
沐奇于帐外道:“太后倒是有密旨让沐奇带来,至于是不是让郡主回邺都,我就不知道了。”言罢躬身递了密旨入内,待夭绍接过,他又退步出了帷帐外。
阅过旨意,夭绍垂眸,唇边扬起浅浅的弧度,笑叹:“婆婆……”
霞光褪却,天色渐暗。暖阁里灯烛明亮,一旁窗扇大开,金翼飞鹰停栖在窗棂上,眸如褐玉,左顾右盼一阵,目光懒洋洋落在室中对坐于书案边的两人身上。
室中沉寂,慕容子野指尖轻滑过面前茶盏,抬目看着对面的人:“尚来信何事?是否云中战局有变?”
郗彦看了看他,冰凉的墨瞳于飘摇的烛火下锋芒闪烁。
慕容子野被他看得心神一颤,道:“莫非是……”
郗彦点头,声色未动,只将手中藤纸递给他。
“伯父已入柔然都城?囚车相困,游街而行?”慕容子野气得脸色发青,揉碎藤纸,手指抚案,直压出深深的五道痕印,怒道,“可恶!那柔然女帝竟敢如此辱我伯父!”
郗彦垂手自案边抽出一张干净的藤纸,拾笔蘸墨,自给商之写着回信。
“我回府告诉父王,”慕容子野衣袍一振,起身便欲离开,“此恨不还,枉姓慕容!”
郗彦扬手将他拉住,双眉紧拧,目光甚是凌厉。
慕容子野回首与他对望片刻,恨恨咬牙,额角青筋爆起,却是不得不再次坐下。良久,方长长吸了口气,细微的语音自唇缝间不甘吐出:“我明白,当前局势,只能隐忍。若让父王知道,必是轩然大波。”
郗彦望着他,慢慢松开手指。纵是暂时稳住慕容子野,他仍是不得不担忧,慕容虔自有眼线,即便暂时不知,以后也会知。而引起慕容虔的暴怒,或许正是柔然女帝所求的目的――一个能让她在漠北战场上进退自如的绝佳借口。只是尚在信中所说的“往事另有隐情”,却又不知到底是何意。
郗彦沉吟半响,复又提笔,写完回信。
慕容子野瞥过他笔下的内容,不由又是一声苦笑:“三日后你将启程去云中……族人危急,你们都在前方,独剩我一人在洛都逍遥,可恨!”
郗彦听了此话不禁一怔,静静看了他片刻,笔端移转,在一旁竹简上写道:“你在洛都斡旋形势,自也是重要。云中是战场,洛都何尝又不是?”
慕容子野默然,喝了口茶,方才出声:“昨夜的事到底是何人所为?”
郗彦垂目,面色笼罩于烛光的侧影下,神情飘忽不定。
“姚融在洛都有没有别苑?”
慕容子野微怔:“有两处。一处在城西,还有一处,据闻在邙山一处僻静的山谷。”他话语略顿,惊道:“怎么,此事又与他有关?”
“猜测而已,真相还未知。”郗彦神色淡淡,行书道。
“谢公子来了。”
“钟叔有礼。”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即听闻两人寒暄。下一刻门扇即被推开,谢澈大步入内,笑看着慕容子野:“话说完了没?我们该离开了,陛下还在宫中等着。”
“是,”慕容子野起身,“夭绍醒了吗?”
“醒了,只是精神还很虚弱,”谢澈目光如剑,掠过郗彦的面庞,“想来昨夜的事多半吓到了她。”
郗彦仿若不闻,低头将藤纸卷起,塞入竹筒。
慕容子野暗自摇头,岔开话题:“沐三叔这次来洛都是为了何事?”
“来送沈太后密旨。”
此话一落,室中其余二人皆是怔了怔。郗彦指下动作不觉已顿住,慕容子野看他一眼,唇边飘起一丝暧昧不明的笑意,问谢澈:“可是让夭绍回邺都?”
“不是。”
慕容子野松口气,刚想揶揄郗彦,不妨入目却是他冰凝的容颜,一时愣住:“怎么了?这不是好事麽?”
谢澈亦皱起眉望着郗彦。
郗彦僵坐片刻,猛地起身。谢澈二人只觉眼前一花,青影离逝眼前不过一瞬的功夫。再转眸,才发现连带消失的还有窗棂上的飞鹰。
这般不可思议的轻功,谢澈感叹:“昨夜不是月半?他怎地武功恢复如此神速?”
“是阿憬自东朝送来了解药。”
“解药?当真?”谢澈大喜,心中忽觉无比宽慰,“那我就放心了。”
“怕其中还是复杂得很啊。”慕容子野叹息,目光幽幽盯在一处。
谢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才见桌案上空白的藤纸上那两个墨迹未干的大字――“夭紹”。字迹如此潦草狂乱,不想也知写字那人的心情。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沉思。
郗彦立于清池畔的亭台上,仰望着飞鹰在夜空下远去的身影,半日未动。水波生烟,夜风送寒,雾气微微湿了衣袂。转过头,池边阁楼上灯光盈盈。怔怔凝看片刻,忽见纤柔的紫衣自阁中飘然而出,提着灯笼,直往北走去。
郗彦皱眉,慢步跟在她身后。
夭绍去往之处是藏书阁,入了阁中,径走向收藏医书的地方,借着灯笼微弱的光线,寻觅一刻,抽出一卷竹简,展开细阅。
郗彦立于阁外远远地看着她,已不再觉夜寒。
今夜的月比昨日更加明亮,朗朗清光洒落下来,遍地银霜。
夭绍将竹简收入袖中,抬起头,恰看到月光下那人俊逸的眉目。
“阿彦,”她笑着上前,将灯笼挂在一侧,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腕,指尖搭在他的脉搏上,“我给你诊诊脉。”
郗彦有些无奈,不过才教了她一个月的医术,她便敢在自己面前摆弄。只是她诊脉时神情太过于专注,认真得让他倒生出几分局促。
良久,夭绍的眉淡淡一蹙,伤感滑过目间不过一瞬之速,快得让郗彦心生错觉。夭绍收了手指,微微笑道:“还好。”
郗彦心一沉,诸感袭来,无法言语。所有人都在为他得到解药而欣慰,而最该高兴的这个人,却是这样淡淡的表情。装得再好,也避不过他的双目,何况她此刻根本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