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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听说父亲惦记着的那些古籍珍本在京里都采办齐了,登时微微一笑,冲紫鹃点着头道:“那可真得多谢琏二哥哥和嫂子。”
她说着又沉吟:“我得谢他们二位什么才好?要不要跟琏二哥哥说说,今日采买的那些里头,他若有喜欢的,便尽可以留下!”
紫鹃听了,掩了口免得笑出声来,小声在黛玉耳边说:“姑娘忘了?琏二爷那夫妻两口儿,都不读书的……”
贾琏识文断字,但打小不喜读书。他这样的人家又不需要子弟科举出仕,贾琏如今身上早有个捐来的同知,更是将圣贤书都抛在脑后。
而凤姐那边,因王家原是内务府包衣,旧日规矩,家中女孩子要送去参加小选,入宫执役。因早年间入宫的宫女都不识字,王家的女儿也便都不读书,到凤姐这一辈儿,规矩渐渐地松了,王家教女,却也依然如此。
黛玉一想,才将这茬儿想起来,倒是有些为凤姐惋惜。她想了想,便教雪雁开了箱笼,取出一只盛在个檀木匣子里的羊脂白玉的挂件,递给紫鹃,命她明日给平儿那边送去。“这是母亲留下的,据说由扬州大明寺的高僧开过光。二嫂子生小侄儿的时候我想必已经回南了,这便提前送她这一份贺礼,请二嫂子万勿嫌弃。”
紫鹃将黛玉的话一一都记下,将玉挂件收起,服侍黛玉睡下。
黛玉睡在榻上,却并不那么安稳,想想这边府里,旁人且不论,外祖母一片慈爱,她当然辨得出是发自真心。表兄宝玉,初见时,曾有那么一刻,觉得此人好生面善,一见便心生感激之意,当是有些渊源。然而府里现有着那么多旁人,动着那么多的心思,黛玉通透,岂有不知的?
她内心多少有些踌躇,反复思量,渐入梦乡,直至暗夜沉沉,忽地惊醒,只觉脑海里嗡嗡轻响,似乎有个声音始终在对她说些什么。
“一身才气灵性,女子里无出其右。难道你就这样将一辈子束缚在这宅门里头,任人摆布命运么?”
黛玉一惊睁眼,她兀自好端端地歇在暖阁的榻上。今儿紫鹃值夜,她早先在榻旁的熏笼旁边铺了铺盖,此刻睡得正沉。
这个声音,已经好几次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甚至黛玉早先去信回南,请父亲修书荣国府,接自己回扬州,多少也是因为这个梦。
年少失恃,无人教养,才被送到外祖母这里,然而比照这边府里的情形,扬州有父亲延请名师,言传身教,除去没有那些繁文缛节之外,又哪里比这荣国府差了?
倒是梦里那个声音说得对,在这里,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这大半年里,从不敢有半点松懈。如此看来,这大好的岁月,便尽数耗在府里四四方方的一小片天地之间了。再往远里想,确实命运为人所左右摆布,自己竟做不得半点主——难道,这真的就是自己想要的?
想到这里,黛玉重新阖上眼,她去意已决,便不再多想。
岂料她阖上眼,一时也没法儿再入眠,依稀只觉得耳边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渐渐辨得出是个苍老却有力的女声,只听那声音在耳边笑道:“朕果然没有看错……”
黛玉熟读书史,自然知道能自称为“朕”的女人,千百年来也只有那一位。
她一惊,开口问道:“武皇陛下?”
“是朕!”那声音果断答道。
黛玉又惊又喜,惊问道:“这一直以来,难道竟是陛下一直在暗中指点迷津吗?”
这样的梦,她一入贾府的时候就做过,迄今为止,不过有这两三回。但就是这两三回梦境,这令她的心境慢慢有所转变,及至终于做出决断。这……竟是梦中,她与昔日武皇的魂魄邂逅了么?
“是,也不是……”
那声音渐渐地隐去。
黛玉急了:“陛下,何时能再得以与陛下相见?”
“终须一会,便在眼前……”
八个字说完,那声音已经遥不可闻。
黛玉心中大急,想要沿着声音追去,却是一惊坐起,扭头一看,紫鹃正在身边,握着自己的手,焦急地问:“姑娘怎么魇住了?”
黛玉睁眼,便见到旁边贾母那边的屋子灯还没有尽熄。紫鹃身上外头的袄子还未脱去,熏笼旁边也还未铺着铺盖。
看看暖阁里的自鸣钟,黛玉算算,自己这才睡下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
——这竟是梦中梦?
永顺胡同这边,石咏正立在富达礼的书房里,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恭恭敬敬,老老实实,听富达礼训话。
富达礼早先在正白旗府署的时候被石咏气到,多半也是自尊心在作祟。他盘算得好好的,要为这个堂侄好生筹划将来,岂料人家却神通得很,先寻到了旁的门路。偏生内务府营造司的差使,还真不是找找寻常门路钻营两下,就能得来的。
到了石咏过来求见富达礼的时候,这位正白旗都统的气已经消了大半。
——多年来从未在子侄身上尽过心,这会儿甭管石咏用什么本事,总是他自己求来的差事,难道富达礼还有立场怪他不成?
于是富达礼依旧板着脸,但语气却和蔼了许多,问起石咏得这差事的前后经过。
石咏并未隐瞒什么,只将他当日在“松竹斋”因为一直螺钿插屏的关系,认得了十六阿哥胤禄手下的靳管事。后来又偶然在“松竹斋”见了十六阿哥一面,期间提起了养心殿造办处这茬儿。石咏只说他当时也没指望着能成,后来好几个月都没音讯,没想到这会却突然有人过来点了他当差。
他说了往事,但是却把替雍亲王补碗,又送去十三阿哥府上的事儿暂且给瞒了。他觉得这两者之间,似乎没什么关系。
富达礼听了,缓缓点了点头:“十六阿哥前段时日随扈塞外去了,你自然没他的音讯。”
他见石咏说话时态度诚恳,一点儿也不作伪,又想想十六阿哥只是个无爵皇子,朝中的大事向来不会瞎掺和,点了石咏当差,可能真的是一时看中了石咏。富达礼多少放了心,便点点头,说:“这倒也罢了!进了内务府,交到你手上的差事上一定要尽心,但也要记得少说少做……”
石咏心内重复一遍:少说少做?
富达礼“哼”了一声,说:“你说得多,做得多,错的就越多,牵扯到宫中贵人的时候,尤其如此。”
他见石咏正凝神沉思,似乎在琢磨着他说的两句话,心下不喜,觉得这个堂侄看着总是木愣愣的,不够灵光。
“你这就去吧!给你娘带个好儿。下回有空的时候带你弟弟过来,这边的亲戚也都认一认!”
富达礼百无聊赖,挥挥手,让石咏出去。
石咏心里纳闷:这就完了?
——雷声大,雨点小。他早先以为富达礼至少得训上半天的。
他默然走出富达礼的书房,心里有些悻悻。原本想稍许打听一下在内务府当差的情形,顺便问问这位伯父,有没有什么当差时需要注意的。岂料富达礼赠了这“少说少做”的万金油人生格言给他。石咏无奈,他也不是那种能腆着脸求人的人,当下就辞别富达礼,随着伯爵府的管事,往外间出来。
刚到伯爵府的外院,就见一个人冲石咏这边快步过来,边走边招呼:“咏哥儿,咏哥儿……”
来人脸上笑嘻嘻的,来到石咏跟前就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真有你的,内务府的差使,都叫你给寻着了!怎么样,家里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石咏见来人这么热情,忍不住也露出笑容,招呼一声:“二伯!”
来人正是石咏的堂伯父庆德。
早先富达礼只问了石咏得差事的经过,对他的家事丝毫没有半点儿关切。这会儿庆德问起他家里的情形,石咏登时觉得一阵温暖,连忙点点头,接着说:“都妥当了!”
庆德赶紧伸手将石咏往里让,口中说:“来,到二伯书房去坐会儿。咱俩不说别的,就只聊聊家事。”
话虽如此,庆德到了书房里,命人给石咏沏了茶,又让他只管坐,可却是将十六阿哥那回见他的情形详详细细都问过了,见石咏确实不像是有任何隐瞒或是遗漏,这才作罢。
不过石咏倒也没有白白回答,庆德问过之后,便将初次去内务府报道当差的种种细节,如何见上官下官,什么时候上衙,什么时候下衙,穿不穿官服,午饭如何解决之类,事无巨细,都一一给他讲解了。
庆德原本是工部的员外郎,后来平级转到礼部衙门去,差事十分清闲。但他在各处混得久了,也算是个人精,说给石咏的,也多是经验之谈。
这正是石咏急需的。因此石咏这回对这笑面佛一样的二伯头一回生出发自内心的感激。
最后庆德不忘了叮嘱一句,说:“到了内务府造办处当差,你可别只顾着藏拙,该露一手的时候也得露一手。要知道,造办处又叫‘揍笨处’,你若是显得太‘笨’了,那时迟早要被人揍的。”
揍笨处?
石咏听着不免露出笑容。他也听过这个传说。
不过他对自己的能力也很有信心,指定不会做被揍的那一个。
那天过来传话的王主事转告了石咏,让他五天之后一大早在西华门候着,届时自然有人带他进宫过去造办处。
这天天还未亮,石大娘就起身,先将茶炉子烧上,然后给石咏烙了个饼,没忘了打上个鸡蛋。
石咏如今住在东厢,也不怕吵着弟弟,赶紧点了灯起来洗漱了,将石大娘烙的饼子三口两口吃了,挥手向母亲作别。
石大娘听听外面北风呼啸,赶紧又去取了一顶皮帽子出来,给石咏端正戴上。她仰着脸,望着儿子,似乎见到了昔日丈夫的模样,忍不住便眼中含泪。
石咏却突然一伸双臂,将石大娘拥了一拥,低声说:“娘,您就放心吧,儿子不会给您丢脸的。”
石大娘从不习惯与儿子这样亲昵,吓了一跳,啐了一口,这才省过来,望着儿子那张年轻而坦白的面孔,心里暖暖的。
石咏则一伸臂,按了按头上的帽子,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