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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姑姑在世的时候,也经常提起你!”林如海试图勉励贾琏。
事实上,贾敏在世的时候,与荣府书信往来,提及内侄,还是提到宝玉多一些,毕竟只比黛玉大一两岁,贾敏自然关切。而长房那边,因贾赦嫡妻过世,之后又续弦,贾琏和他一个庶弟,总是处于无人问津的状态。
直到今日林如海见到长大了的内侄,才暗暗惋惜。
不过他是个读书人,也有读书人的法子。
贾琏虽说不肯读书进学,但不管怎样,早年间也是将四书五经大概齐读过一遍的,字尽认得,书本子也能读得通顺,问题只在于读不进去。
于是林如海大笔一挥,列了一张书单出来,交给管事,让内院替他将书本都寻出来。内院那边动作极快,顷刻间,就已经将书全送了出来。
贾琏目瞪口呆地见姑父将一大捧书连书单一起交给自己,心想内院那里,估计是林表妹在管着这些事儿,难怪如此迅速。
林如海嘱咐贾琏,每日读书一个时辰,不懂的要记下来,懂了之后领会的也要记下来,回头将记下来的文字寄到扬州,他这个做姑父的,不管有多忙,都会帮他批阅。
“琏儿,你莫要以为这是强人所难。读这些书绝不是为了什么考试进学,而是为了以后你做官出仕的时候,懂得些圣人的道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此外还有一句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将来真正进了官场就知道,多读些书,涉猎广泛,哪怕看着只是杂学,对你将来,也只有好处。你二叔……”
林如海说到这里,急忙住了口。
贾琏一听,心里暗暗偷笑。
他家二叔贾政为人最是“方正”,恐怕是除了“圣贤书”之外的东西没有半点涉猎,因此在官场上也确实不怎么吃得开,只有家里那些清客相公愿意捧着他。
“姑父,小侄明白了。多谢姑父费心指教!”
贾琏向林如海躬身道谢的时候,脑海中突然回想起老国公爷还在的时候,曾对自己的教诲,这般关切之情,与眼前的姑父无异。想到这里,贾琏心里温暖:什么人对他是真的好,他贾琏,没那么傻,还是看得出来的。
只是这决心下得容易,贾琏捧着书本昏昏欲睡的时候才觉得做起来好难。
他是个耐不住寂寞的,身边没了女人,熬了这许多天之后,再熬一夜似乎都是难熬,晚间孤枕难眠、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之际,只得爬起来,捧着姑父送给自己的书本,逼着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读,遇上不懂的,就真的拿笔记下来。如此一来,漫漫长夜,他熬不了一个时辰就躺回榻上去呼呼大睡,那里还有功夫去忙“别的”。
众人都不晓得贾琏的变化,只有兴儿欲哭无泪:回家去二奶奶要问二爷晚间都做什么的,他若是答“挑灯夜读”四个字,二奶奶能信么?
内务府官船抵达扬州以后,贺元思与石咏两人抽了个半天的功夫在扬州停留。
因他们上回从扬州走得急,林如海未能一尽地主之谊,临别时也未赶得及奉上程仪赠礼,这次正好补上。加上贾琏也在,收拾了贾家座船,准备与石咏他们一道结伴上路,众人便在扬州短暂地聚了聚。
贺元思见贾琏回京,只他和兴儿两个,坐一艘空荡荡的官船,动了心思,将贾琏叫到一旁,私下请托,想问问能不能借船来用。毕竟他红菱姨娘那里,座船虽大,上面也有二十几号人,着实太挤。贺元思的意思,请贾琏到内务府官船来,将贾琏的船借给女眷们,女眷们分乘两船。这样女眷们能住得松快些,回头大船吃水浅,路上也好走些。
贾琏是个爽快人,听贺元思开口相请,只摇摇手说:“这有什么?值得大人这样郑重相请?贾琏自当从命的。”
他当即命兴儿快马赶到东关码头,去通知自家的船工,并且去挪行李去了。贺元思见这琏二爷这样痛快,心生好感,又费了不少口舌,连连称谢。
这一次路过扬州,贺元思与石咏没有留在城中歇宿。官船在东关码头停留了大半日,等各处人员重新安排,各自安顿好了,又将林府给贺石二人的赠礼与给贾府捎去的东西装了船,这才准备出发。
这期间船上女眷们觉得有些无聊,便齐聚在最大的那艘座船上,请了慧空与妙玉师徒过来。红菱与同行的那五名女子曾经在清凉寺求过签,这时请了慧空师太帮她们解签。
与此同时,妙玉则向船家借了风炉,为船上那些女眷们烹茶。
“妙师父烹的茶是最妙的。”女孩子们这几天已经与妙玉师徒处得熟悉了,纷纷送上赞许。妙玉听了,脸上不见什么笑模样,唇角倒是微微抬起,可见与这些年轻活泼的女孩子们相处,她自己的心情也颇为舒畅。
慧空师太人情通达,言语诙谐,解签的时候大多捡些好听的说,令这几名女孩子多少忘却了心中的惶恐,对往后京中的生活则多几分好奇与期待。
少时妙玉烹了水,沏了茶,亲手将茶壶与茶具一起送进客舱。
她事先为众人备下了茶具:给红菱姨娘的,是一只成窑五彩小盖钟,给其余五女的,则是一色的官窑脱胎甜白盖碗。妙玉的师父慧空师太,则是用自己常用的一只绿玉斗。
妙玉这么准备,有她的道理。
红菱虽然原本身份不高,却是贺元思的如夫人。这里所有人,名义上都是“依附”红菱,一起北上。而史侯府送去京中的五名女子,所用的器皿自然该是一样,薄待了哪一个都不行。
妙玉的茶甫一奉上,茶香扑鼻而来,人人都赞好。
五女中有一人开口询问:“妙师父,这是什么茶?这么香?”
妙玉微笑,说:“五姑娘先尝尝看,喜不喜欢!”
人人便都低下头去,品尝这难得的香茗。只是红菱矜持,见自己的杯子与旁人的不同,便眼带询问,抬眼看向妙玉。
妙玉刚要点头,船舱里进来一名妇人,见了这些女眷坐在一起正在品茶,便跑过来,一面跑一面说:“红菱奶奶,姑娘们,怎么有好茶却不叫上我?”
她朝桌面上一张,见红菱面前还放着个五彩的小茶盅,当下一伸手就托了过来,说:“我最懂茶的,喝了就知道是什么!”
她托着茶盅,闷了一大口,茶汁在口中漱了漱,一扬脖,全吞了下去,瞪着眼道:“好香的茶,这莫不是贡品洞庭碧螺春?”
来的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史家派来服侍五女上京的管事娘子。她夫家姓吴,丈夫是史家大管事,一直在京中料理史家的几处产业,顺带看宅子。吴娘子这次靠了丈夫的面子,才领了差事送这五个女孩子上京。
这吴娘子为人油滑,惯会看人下菜碟的。她敢抢红菱的茶,就是因为红菱原本只是史家买来娱宾的弹词歌女。在吴娘子眼里看来,若不是因为史家,红菱现在也不会有这个“姨奶奶”的身份,史家是红菱的大恩人,而红菱在史家人眼前,应当依旧伏小做低、感恩戴德才对。现下不过是吃她一碗茶,算得了什么?
红菱见到吴氏如此,面子上有点儿挂不住,涨红了脸讪讪的。
五女之中那位年纪最小的五姑娘,倒是之前与红菱相熟,当下将自己饮了半盏的茶杯递给红菱,笑着说:“姨奶奶若是不嫌弃,就尝尝我手里的?”
红菱哪里敢嫌弃——在她们那只官船上,教规矩的精奇嬷嬷每天耳提面命,教导这五名女子,告诉她们将来到京中是要去侍候贵人的,万万不能行差踏错。红菱天天都听在耳中,不敢怠慢了她们姐妹。五姑娘照应红菱,红菱感激还来不及,当下就着五姑娘手里半盏残茶吃了,觉得清香满口。
“这是……冬茶?”红菱熟悉这种茶味,只是冬茶极少能出这样馥郁的茶香,
妙玉点点头,低头说:“贡品洞庭碧螺春新茶还未上!这是用特殊手法炒制的冬茶。”
吴氏见妙玉肯定了红菱,不服气地说:“新茶未上?新茶上了也是贡给宫中的,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吃着?不过啊,贡茶碧螺春我在侯府里也尝过,那东西可金贵着,几十两银子一斤,寻常人自然吃不起!”
她说着将喝掉一大半的五彩小盖钟随手顿在桌上,起身出去,嘴里还不忘嘀嘀咕咕几句,什么“不要忘了自个儿身份”之类。
红菱与五女一道抬头,带着同情与安抚的眼神望着妙玉。慧空师太则脸色如常,低头吃茶,刚才那一切,仿佛根本不曾与闻。
妙玉神色不变,只立在桌旁,眼中望着那一只吴氏饮过的五彩盖钟,眼神渐冷。
少时众人饮过茶,有船娘过来帮妙玉将座上的茶具都收了,端出去要洗。妙玉对船娘说:“那只五彩的别洗了,就放在这儿吧!”
船娘“哎”了一声应下,将那只成窑五彩小盖盅连盅盖一起取出来,放在舱房桌面上。
妙玉取了一只帕子,垫在手上,将那只成窑五彩盖盅托着,走出舱房,来到船舷边上。
恰好这座船的船舷正挨着内务府的官船。妙玉低着头,望着手中这一只精美的成窑茶杯,冷不防耳边有人招呼:“妙玉师父!”
妙玉一抬头,见正是石咏。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里这只成窑茶杯,眼中露出惊讶的神色。
妙玉原本有些犹豫不决,她心里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讨厌这只杯子,只是因为讨厌用过这杯子的人,一时迁怒而已。可是一见到石咏,见到石咏盯着她手里的成窑杯,不知怎地,妙玉心头一股气涌上来,牙一咬,就将手里的杯子往船舷外面运河里一抛——
“你这是在做什么?”
对面石咏震怒了。
他刚刚见过林如海,向这位林大人道别之后,与贺元思和贾琏一起回到内务府官船上。刚上船,就见到对面座船旁妙玉手中垫着帕子,托着一只五彩小盖盅。
石咏还未完全看清那杯子表面的斗彩纹饰,心中已经激动起来。
成化年间的五彩瓷杯啊这是!
石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