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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拎在空中,被一剑剑砍削凌迟,浓红的血水在凹凸不平的石地上徐徐流淌,即将浸染到李昀羲苍白如雪的脸。可少女兀自沉睡,正沉陷在寂静冰凉的梦境里,对身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白水部喘息沉沉地望着这道安宁静谧的身影,铺天盖地的疼痛让他透不过气来。很快,意识变得模糊了,他的身体被削得几乎只剩骨头。可一道神光降下,肌肤骨骼又被催生复原,逼着他再度从混沌中苏醒,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分每一寸无边之痛。
他忍不住惨笑道:“何必?你虽是神明,可毕竟早已衰微……你都舍不得用神力破除天魔印,又何必浪费在此……杀了我便是……如此……死去活来,我会恨你入骨……”
白麓荒神看着他,双眸如水,沉默不应,像一尊无知无觉的雪塑。
一剑,一剑,又一剑。他一次次地失去手,失去脚,失去眼睛,失去唇舌。淋漓的鲜血泼洒滴溅在地上,干了一层,又浇上一层,干涸后很快又成血泊。理智断弦了无数次,他凄惨地呼喊父亲娘亲,呼喊谢子文,喊凤清仪,喊胭脂,喊燕三,喊着救我、救我。他呼叫上苍,给少都符最激烈的诅咒,又在气若游丝时,喃喃地反复忆念:昀羲,昀羲。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也许是三年,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等死的难耐让痛苦的时间无限地拉长,让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无间地狱磨骨成粉的磨盘里死去活来,永不超生。可他仍然强迫着自己清醒。不是不悔,悔恨和疼痛一起像铺天盖地的野火在他脏腑里燃烧不止——到了这种绝境,点滴无遗地清醒感知到能吞噬数辈子理智的痛苦,难说无怨无悔,可他早就选好了,也做好了即使后悔也要承受一切的准备。当初被刺一剑,就痛入骨髓几欲死去,刺三万六千剑,便是三万六千倍。即便设想过有多疼,真正被一剑剑折磨至死,感受到到底有多疼时,他还是恨不得从未出生在世上,从未吞过蛟丹,从未遇见过鲤鱼,从未经历过那些事。他恨不得从眉州到东海荒岛都是一场大梦,梦醒了,他还是一个在江边做苦力扛粮袋的小工,或者更早一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是躺在自家荷塘畔假山上的少年,手边丢着才看到第七遍的《太平广记》……
可他选了的,他已经为她的李昀羲,作出了抉择。纵然他知道自己会承受不住,纵然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他还是选了。选择时的决心已经堵死了后路,泯灭了反悔的可能。
自己选的路,千生万死也必须走完。
无边的黑暗中,走在他前方的红衣少女回过头来,扬眉灿烂一笑,容颜粲如日光。
三万六千剑结束前,他最后一次在重生的剧痛中苏醒,在一地血泊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那是他断臂折腿、千疮百孔前的模样,白净,修长,像一尾白鱼,肌骨晶莹透光。
血泊里亮起了最后五道剑光。
那是最后要结束生命、赐给他死亡和永恒平静的利剑。
第106章 破印
这一瞬,他充满寂灭之气的眼眸突然灼烧。
第一剑是金剑,直刺心脏,却在距他一尺处化为清水,泼湿胸口。
第二剑是木剑,直刺眉中,却忽地腾起火焰,散为飞灰,又变成微微的水滴,润湿他的额头。
第三剑是土剑,上方石中出峰,下方土石拱起,要将他碾碎当场,却在他凝神注视下泛起了金银颜色,黄金灿灿,白银皑皑,又忽地化去,尽作清水激流。
第四剑是火剑,烈焰从他周身腾起,浑然不怕他身上的湿意,遇水更燃。可焰光也在白水部眼底燃烧,此刻更为明亮了。他凝神聚气,身体仿佛成了一个汪洋,能容下无垠之水。那灼热无比的烈焰忽地一震,化为灰土,又变作金尘,星星点点向白水部飞来,落在他身上时,已尽是水滴。
第五剑是水剑,间不容瞬地从他心脏里发动,连接起无数筋脉血流,要将他的血肉之躯一截两片——他确乎是不及反应的,剧痛如一道闪电劈开了他的头盖骨,直破胸椎尾椎,直通脚底,身体从中破开,血浆飞出,但医者的本能电光火石间取代了思考。
他曾经急救过很多受创重伤之人,熟悉人身每一道筋脉血流来自何处又去往何方,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引导千万道细密血流各归其位,用冰针将破裂断折处缝起。
身体刚破开一瞬,飞出的血液便回到了他的躯体,一寸的裂隙弥合无踪,气道血道皆听命而行,不受外力干扰。
束缚着白水部的力量消失了。他像一片挣脱了蛛网的叶子,轻轻飘落在地上。心念五蕴中浪潮起伏,涛声呼啸,冲击着明明灭灭的意识。他的血肉反复被削去又重生,仿若经历了上百次伐毛洗髓,从头到脚都是新得像个初生婴儿。不熟悉的筋骨血肉让他无所适从、举步维艰。走出第一步,他就摇晃一下,摔倒在血泊中,浓红的血溅上他苍白的身体。
白麓荒神大笑出声,笑得前俯后仰,地动山摇,整个海岛都像在大海中摇荡。
他笑够了,才敛容定睛看着白水部,冷冷道:“三万六千剑已毕。最后五剑我没认真,可也没打算让你活着。”
白水部想开口说话,却口舌滞涩,努力片刻,才沙哑地道:“……能接住荒神五剑杀招,白铁珊荣幸之至……我不会谢你的不杀之恩。”
白麓荒神冷淡地撇过头去,抬手,指上白光一闪。洞外数株梅花碾为细丝碎末,呼地吹落在白水部新生的躯体上,织成了新雪般洁净灿亮的遥馈�
白水部勉强抬起沉重不堪的手臂,向他拱手为礼。
白麓荒神这锉骨削肌的三万六千剑,生生不息,化化无穷,让他经历了永世难忘的地狱。可他也在用身体发肤领教了荒神之剑千万变化之时,隐约窥见了点滴天道的门径,终于在最后一刻捉住了顿悟的一闪念,以五行流变反制了白麓荒神的剑招。
白水部从血泊中撑起身来,望向李昀羲。她安然静卧,苍白如雪,散放的发丝和殷红的衣袖已经被他的鲜血浸湿。刚才再凌厉的刀光剑影、再凄惨的呼叫求救,都没能将她从沉沉的梦境中吵醒。
他惨然一笑,觉得安慰,又觉得凄凉。
“天魔印……荒神,该你履约了。”
白麓荒神颔首,眼神冷漠无波。他踏过白水部的层层鲜血,走出血泊,双足在干净的石头地面上留下新鲜的血印。
李昀羲的面容已经大改,那属于少都符的锋利刺入他眼里,直让他皱眉。
他微微倾身,扶坐起这少女,一手撕去她背后布料,将手掌按在那鲜浓如血的天魔印上,掌下发出耀眼白光——那些缠缚着李昀羲洁白躯体的红丝瞬间便如鬼魂见了日光,状似畏惧地收敛起来,却终于无所遁形。
天魔印猛地发出了鲜血般的红光,与白麓荒神相抗。
他神情无异,瞳孔却是微微一缩。
白光大涨,白水部看到,白麓荒神的小臂在那一瞬间变得透明了。
与凌虐他时的随心所欲不同,他虽不动声色,但看上去非常辛苦,像是在动用极大的力量,那种几乎能消蚀自身的力量。白水部望着他平静无波的面容,隐约明白了他当初那句话:“要破天魔印,相当于对抗少都符全部的神力。我早已不是昔日荒神,帮了你这个忙,会沦落到比现今还不如。”天魔印是少都符通往人世的通道,是这昔日魔头最后重生的希望,凌厉霸道之至。三山五岳倾全部高手之力都不敢与之相抗,那这早已不复当年的白麓荒神呢?
他紧张万分地望向李昀羲。少女的容貌正在发生改变,属于少都符的锋利气质一点点从她肌骨五官上拭去,重新现出他深刻在心里那张娇俏的少女面容来。
“昀羲!”他喜不自胜地唤道。
就在此时,白光一黯,天魔印红光暴涨,连同白麓荒神的手臂和半侧身体都染作鲜红颜色。李昀羲睁开眼来,却不是那双黑白分明的水润眼眸,是纯然的赤红颜色。烈风乍起,长发飞舞,一根梅枝金簪坠下地来,啪嗒断折,一朵金梅花裂成两半。她身上冲出了一道黑烟,紧接着是三五道、十余道、无数道黑烟,烟雾里似有许许多多张骷髅般的面孔在嘶吼咆哮,欲挣扎而出,有的都吼叫着直接向白麓荒神冲去,如万千条毒蛇欲择人而噬,场面可怖之极。
她抬手,白水部惊得不及阻止——白麓荒神急遽推掌,迎上她这一记重击。
风云变色,海底开始剧烈摇晃,海面出现百尺高的水墙,直扑向这个小岛,大浪哗啦啦冲进了石洞。乌云裹挟着强风冰雹,如海啸一般席卷了天空,在小岛上方形成了一个骇人的巨大涡旋。整个天空的云都没有逃脱这个涡旋的控制,顺着它缓缓被卷入中心。白麓荒神和李昀羲手掌相接的这一点仿佛成了漏斗的底,强劲地吸取着这个世界的自然伟力。
白麓荒神脸上没有表情,但他的脸也正在变得透明。
不!不!那是少都符吗?!不,不可能,绝不能!
白水部猛地挣起身,向她扑去,撕心裂肺地高喊:“昀羲!醒来——”
少女正凝神对着白麓荒神,忽然听见他的叫喊,眼皮颤了一下,目光茫茫然向她看来。
但她的动作更快。见白水部扑来,她忽地推出一掌,正正重击在他胸口。
似有一座山撞在胸前,五脏六腑全都移位。白水部跌出老远,深深地嵌入石壁中数丈,鲜血洇湿了这面石墙。他一仰头,便喷出一口血来。
就在她分神推掌的一刹,白麓荒神猛然发力,白光去势汹涌,惊涛骇浪般将李昀羲吞没。
白水部勉强睁开眼,望向李昀羲的方向。
此时白麓荒神已然占了上风,李昀羲眼中的黑色散去,黑白分明的眼里燃烧着奇异的光芒。白光渐渐压住红光,包裹了她,属于少都符的一切都从她身上洗去。天魔印渐渐缩小、褪色,最后在她光洁如雪的背脊,变成了巴掌大一块古怪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