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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还说这些?这样才好嘛,我爹常说,留住一口气,万事才得计。”
“我不妨事了,你去忙你的吧。”
“那好,我得去给爹煮晌午饭。有什么,就唤我。”
黄鹂儿笑着眨了眨眼,转身轻快走了。丁豆娘又呆坐了一会儿,等身上气力复原了一些,便慢慢起来,到水缸边,敲开面上薄冰,舀了几瓢水在盆里,伸手捞水洗净,水极刺骨,她却反倒觉着提劲。洗过脸,她走进卧房,拿起桌上那面旧铜小镜一照,头发蓬乱,脸色枯黄,双眼昏昏蒙蒙,简直像乱草丛里快要烂掉的瓠瓜。她险些掉下泪来,不能让赞儿看见她娘这副糟烂模样。她忙解散头发,抓起木梳,仔细梳顺,挽成髻,用铜簪簪好。耳环、戒指、坠子、扣子这些饰物却不愿再戴,全都收到了小匣子里。又脱下脏衣裙,从柜子里找了身干净的换上,这才坐回到堂屋,望着空落落的小院子,心里默默思忖。
再不能这么瞎寻乱找,得好生想一想。赞儿若真是被食儿魔掳走,那魔怪该有个藏身的去处。一想到赞儿被那魔怪掳走,她心里又一阵煎痛,牙齿不由得咬得嘎吱响。你若伤了我的赞儿,我找见你,千刀万刀把你剁成渣,一点不剩全都嚼烂吞到肚里。便是化成了粪,也不给你留一丝后路,屙出来,我也要埋到观音院的佛塔底下,镇住你,让你亿万年不能翻身。
心头撕绞了许久,她才又渐渐平复下来。要寻那魔怪,寻常的法子自然找不见,得去寻个法力高强的道士或术士。她想了想,听说过的,只有天师林灵素道行高深,不过林灵素上回施法失灵,被官家贬逐了,听说已经死了。除了他,还有谁呢?她想了许久,再想不出,便起身回到卧房。
丈夫韦植仍病怏怏地缩在床上。韦植的父亲是个大夫,想让儿子承继家业,他却有洁癖,见不得血污疮疤。做别的,贱的他不愿做,高的又不由他做。眼看年纪老大了,仍找不见出路,他又不愿游手坐食,只好投了军。太平时节,军中安闲,他又为人谨慎,倒也一路平安。前两年升为了军头,他的气也跟着雄壮了些,可一遇到这事,竟缩成了软皮囊。
丁豆娘走到床边,用力推了推,丈夫却只呻吟了两声,像要死了一般。男人到这地步,竟这般不中用。她气恨了半晌,想起桌上还有小半碗粥,出去一看,早已冷了,面上甚而结了层霜。她端到厨房,见小风炉上炖着砂锅,冒着热气。揭盖一看,里面还有小半锅肉粥。她心里一阵暖,舀了大半碗,端到卧房,放到床边凳子上。先将丈夫拽起来斜靠在自己怀里,而后伸手抓过汤匙舀了一勺粥,强行塞进丈夫嘴里。丈夫却随即就吐了出来,稀淋淋满怀都是。丁豆娘恼起来,猛捶了丈夫一拳:“软囊胞!儿子等着你去救呢!”丈夫这才微微睁开眼,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声,像在哭。她又骂道:“不许哭,堂堂男儿汉,做出妇人的样儿丑不丑?赞儿为等你,才被掳走的,你若还疼他,就好生吃饭,赶紧把身子吃壮实。咱们赶紧把儿子寻回来。”
丈夫这才止住哭,她重又舀了一勺粥,喂给丈夫,丈夫这回含进了嘴里,咽了下去。她耐着性子,把那小半碗粥全都喂完,这才放倒丈夫:“你再缓一缓,就赶紧起来。我们得找个法师术士,尽快寻见那魔怪的去处。我先去对面羊婶婶那里打问打问。”
她打开柜子,取了三百文钱装在袋里,这才转身出去。刚打开院门,却见一个年轻妇人站在门外,中等身量,身材细瘦,样貌端秀,衣着精贵,正要抬手敲门。见门打开,她微微一愕,随即轻声问:“你可是丁大嫂?”
“嗯,你是?”
“我的儿子也被掳走了。你能否跟我去一个地方,咱们一同商议寻儿子?”
游大奇一眼看到对岸船上那个女子,惊奇之余,顿时痴住。
那女子原本在船舱里头弯着腰,在忙什么活儿,游大奇看到她时,她刚直起身来,露出上半身,年纪约二十一二,白净净的脸儿,清秀秀的眉眼,乌幽幽的青丝,挽了个斜亸亸的发髻。她身上虽只穿着件白布衫,却素素净净的,简直像是画上白描的佳人。
去年冬天,他在杭州时就曾见过这女子。那时他还在兵营里制鞋子,有天牛皮用完了,军头只好让他们歇一天。游大奇在营里困了许久,忙邀了几个同伴一起去西湖玩耍。那两天下了些雪,去西湖赏梅雪的人极多,他和同伴走散了,到处找不见,身上的钱袋偏又被贼摸去,只得缩着肩膀,独自回城外军营,快到武林门时,天又下起雪来。城墙下围着许多人,都破衣烂衫的,不时有人端着热粥、拿着热馒头从人堆里挤出来,有人在施舍粥饭。他又冷又饿,出城还得走几里地才能到营里,便也挤了进去。里头靠近城墙,摆着几只大桶,架着几摞大蒸笼,腾着热气,冒着香气。几个妇人正在给穷寒乞丐舀粥、散发馒头。他没有碗,便挤到蒸笼那边,轮到他时,那个发馒头的胖妇人瞪了他一眼,皱着眉冷声嚷道:“这是舍给穷寒人的,你一个军爷也来抢食?”他原本就有些难为情,这时越发窘了,忙收回手,刚要低头转身离开,旁边一个柔甜的声音说道:“他脸色瞧着不好,怕是饿慌了,馒头还多,就给他两个吧。”
游大奇不由得顿住脚,一眼望去,蒸笼雾气后,一个素净明秀的白衫女子从笼里取了两个热馒头朝他递过来,脸上微微笑着,雪白的馒头衬着她嫩白的手臂,恍如观音伸出白莲花来度世救难一般,他顿时惊呆。
“快接着吧,烫手得很。”那女子笑着催道,他脸顿时涨红,忙伸手接过馒头。这时后边的人挤了过来。他不好再占着位,只得退了出去。临走他又望了一眼那女子,那女子竟也望向他,两目遥对,如春风遇见春光一般。不过,那女子微微一笑,便迅即转过头,继续去发馒头。他冒着雪出城走了许久,神魂都始终悠悠荡荡,两个馒头何时吃掉的、是什么滋味,全然不知道。
后来,他又进过几次城,却再没见过那女子,没想到竟会在汴京遇见她。莫非有什么缘分在里头?
游大奇正惊叹着,见那女子朝窗外船舷上一个船工模样的人说了句什么,窗边架着个木梯,一个小厮正攀着上到船顶篷,那船工抬头朝那小厮传了句话,小厮听了似乎很高兴,笑着叫了一声,举起右臂舞了舞拳头。那女子也跟着露出笑来,虽然隔着河,笑容看不太真切,游大奇却仍酥得全身一麻。可这时,船舷外那个船工绕过木梯,将手伸进窗里,竟摸向那女子的脸,那女子一把挥开,随即笑着躲开,那船工跟着跳进窗去,两人追闹着闪进旁边舱室中,再不见人影。
两人这么亲昵,难道是夫妻?这么好个女子,竟嫁给个船工?这不是蝴蝶陷进粪堆里?
第三章 藏身、安乐
备者出门如见敌。
——《武经总要》
黄鹂儿笑吟吟将菜摆好,一尾姜豉蒸鱼、一碟炒白腰子、一碗酒醋肉,另有两碟清炒时蔬,倭菜和青笋。虽然只是家常菜蔬,却洁净悦目、香气馋人。她一边分发碗筷,一边笑着说:“我娘没来得及教我做菜,这些是跟隔壁丁嫂嫂学来的,学得不成样儿,你们将就着混混嘴、填填肚子。”
梁兴看着她笑容可亲、言语乖巧,顿时生出亲近之感。他原先有个妹妹,才长到三岁,刚会说话走路,极讨人爱。那年,父亲的军营要去山东屯驻就粮,家小都一起随军迁移。走到途中,他妹妹生了急症。荒郊野地找不见大夫,营里的军医又不谙儿科,药用得猛了,一碗药喂下去,反倒害了小小性命。若能活到今天,也似黄鹂儿一般年纪了。
他望着黄鹂儿,心里涌起一阵兄长惜护之情:“累着黄姑娘了。”
“梁大哥叫我鹂儿就成了。紫玉姐姐是我们父女的恩人,可惜我只会做这几样不中吃的菜,怠慢了你们,心里正过不去呢。对了,酒已经烫好了,我去取。爹,你别尽站在一边,赶紧招呼客人啊。”
黄百舌笑着坐到下手椅子上:“她娘过世得早,我又忙着讨生活,这丫头缺了教导,还请两位莫要见怪。”
“哪里?”施有良忙笑着道,“鹂儿姑娘这般乖巧勤快,很是难得。”
“嗯,一见就可亲,让人欢喜,”梁兴也赞了一句,随后问道,“黄伯,紫玉姑娘和你们有过什么渊源?”
“去年,几个军爷在城南吹台吃酒,招我去献技。我想这丫头年纪差不多了,也该出去见见场面,便带着她一起去了。谁想到席中有个军爷喝醉了酒,对这丫头乱动起手脚来,要往房里硬拽,衣裳都撕扯开了。我上去阻拦,却吃了他两重脚,躺在地上爬不起来。那时,紫玉姑娘也在席上,忙招呼其他军爷拽开了那个醉徒,又取出包袱里一件衫子,让丫头穿上了。那以后,她常帮衬我们父女,若有主顾愿意听口技的,就找人叫我去。还认了这丫头作她的义妹。紫玉姑娘的恩一直没能报答,这回她把你们托付过来,我们父女总算能尽些力了。紫玉姑娘托话说,你们二位得藏身一阵子,我这宅子虽说寒陋,也没有什么好饭食,但还算清静。因着家里有这丫头,不方便见人,我从来不叫朋友来家里,因此没有外人打扰,两位尽管安心住下。”
这时,黄鹂儿端着瓶酒出来,笑着给施有良、梁兴和自己父亲分别斟满:“你们慢慢吃,别怕酒不够,后头还烫着呢。”而后她搬了个小凳,坐在屋檐下逗院里几只小鸡。
梁兴忙道:“鹂儿姑娘,你忙了这半天,自己却不吃,怎么坐在一边?”
“男人们吃酒,我女孩儿家怎么好坐上去一起吃?梁大哥,你赶紧吃,莫管我,我才不亏自己,厨房留得有菜呢,只是还不饿。”
“是,梁教头,莫理她,来,我敬两位贵客。”黄百舌举起了杯。
三人刚举杯要饮,忽听到院外有人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