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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贤始终觉得这种推测缺乏推敲,武氏兄弟没有理由毒杀母后,就像他们没有理由毒杀魏国夫人一样,因此他更相信世人所传武氏兄弟只是一双替罪羊。
太子贤曾经对太子洗马刘纳言流露出一个隐晦之念,他对刘纳言说想看看韩国夫人的画像,刘纳言的回答则机警而一鹄中的。韩国夫人当初以皇亲国戚之尊入宫,无须请画师为其画像,画像必将无处可寻。刘纳言含笑说道,殿下或许可以从天后口中闻听韩国夫人的天姿国色?她们毕竟是同胞姐妹。区区小事何须惊动太后?太子贤讷讷而言,我听说魏国夫人容貌酷肖其母,殿下可以从中想见韩国夫人的风采。刘纳言说。魏国夫人亡命于毒宴已有数年,我连她的容貌都了无印象,又怎么做攀树逾墙之忆呢?
那么殿下就以贺兰敏之作镜以鉴韩国夫人之光彩,子肖其母,他或许是韩国夫人的活肖像吧。刘纳言又说。太子终于无言,那时候贺兰敏之暴尸于放逐途中的消息刚刚传入宫中,太子洗马刘纳言的一番谏议貌似愚蠢,但个中深意已被太子贤领悟在心。太子贤后来对刘纳言哀叹三声,他换了种轻松语气问刘纳言,我是父皇的儿子,你说是不是?我的身上流着父皇的血你说是不是?
太子洗马刘纳言说,是的,殿下是大唐皇室的正嗣,江山社稷唯此为忧,后宫传奇飞短流长何足挂齿?于是太子贤从墙上摘下一杆金鞘马球棍,他将马球棍在空中抡了一圈、两圈,似乎想借此抛却心里那个沉重的负荷。去召集东宫所有马球好手,太子贤大声吆喝起来,这么好的天气,我们打球去。太子贤骑上了父皇赠送的西域汗血马,出现在御苑的草场上,一身戎装使他显出英武本色,那也是太子贤从小酷爱的装束,红缨头盔,重纹铠甲和挂刺马靴,太子贤总是像一个将军似的驰骋于御苑球场,策马击球之间喜笑怒骂皆形于色,东宫的宫人们对此已习以为常。
才人武照(三)
仪凤元年的年号来源于陈州府的上奏,奏书说有人在陈州水边看见了凤凰,所有人都相信了虚幻的凤凰之说,因为那是大吉之兆。武后闻讯对高宗说,再改一次年号吧,仪凤的年号或许可以给社稷带来祥瑞和富庶。如此上元三年又变成了仪凤元年。太子贤不知道母后为何如此热衷于改换年号,显庆、龙朔、麟德、乾封、总章、咸亨、上元,如今又是仪凤,大唐朝代的年号在母后的心血来潮下已经面目破碎,莫衷一是。东宫的学者们对此颇有微辞,他们认为混乱的年号不利于典籍史书的修订,但是没有人为此向朝廷进谏,没有人会冒险触怒一代天后,事实上武后对年号的随意更改缘自北门学士的煽动,而东宫学者们把追随武后的北门学士们当成了政治学术领域的劲敌,北门学士们以圣哲自居,以冷眼轻觑太子身边的张大安、刘纳言、薛元起等人,东宫学者们在忧愤之余便把希望寄托在太子贤身上,《后汉书注》其实就是一种勾心斗角的产物,张、刘、薛三人合力帮助太子贤修撰这部巨著,其挑战和示威的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仪凤元年太子贤将《后汉书注》呈献给洛阳宫的高宗,高宗喜逐颜开,就像赏赐当年修撰《瑶山玉彩》的李弘一样,高宗命东宫差役带回了满满一车的金银布帛作为赐物。但是差役同时也从洛阳捎回了武后的礼物,是两本用黄绢包扎的书册,一本是《少阳正范》,另一本是《孝子传》,两本书都是由北门学士执笔修纂。
书籍的一去一返也是一个历史掌故了。
太子贤收到母后的赠书后发出一声冷笑,他指着《少阳正范》对赵道生说,你懂这个书名吗?少阳正范就是太子正范,或许我解溲放屁她也反对,太子贤行坐不歪又何须她的正范?紧接着太子贤又拿过《孝子传》翻了几页,《孝子传》是给不孝之子读的,如此说来她已经视我为不孝之子了,太子贤说话之际牙齿咯咯颤响,猛然把书砸在地上,他说,什么正范什么孝子,这书只配擦了宫人的屁股。一旁的赵道生惊吓不浅,他知道太子贤的放肆之语是出于积聚多年的火气,但是这种违背理智的火气对于整个东宫都有害无益,于是赵道生小心地拾起地上的书册,柔声劝慰着太子,但是太子贤深深地沉入了激愤之中,太子贤低吼一声拔出星月宝剑,挥剑斩向头顶的一根绳络,应声落地的是一盏镶有水晶珍珠和玛瑙的宫灯。
那是东宫最昂贵最华丽的灯盏。
赵道生后来屡次提及灯盏落地的一瞬间,他说太子贤与武后矢志相抗的决心在这一瞬间暴露无遗。
正谏大夫明崇俨远在洛阳,太子贤不记得他是否曾在洛阳宫的聚会上见过他,他只听说明崇俨的法术精深,祛病诊疾自成一路,父皇和母后对他视若神明,所以当东宫坐探从洛阳宫带回消息说明崇俨在武后面前攻讦太子时,太子贤茫然不解,他说,我与此人素不相识,从何结怨?再则区区江湖术士信口雌黄,我何必与他锱铢必较?
太子贤的宽容很快就被愈传愈烈的流言激变成一团怒火。赵道生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春夜向太子第三次转述了明崇俨的谏言,明崇俨向武后赞叹相王李旦高贵仁厚之相,向高宗皇帝赞叹英王李哲容貌举止酷似先祖太宗,唯独对太子贤的面相竭尽贬低中伤之能事。太子贤命相孤寒,恐怕日后难持大唐社罢,赵道生在枕边摹仿明崇俨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太子贤突然把他推下了床榻。
滚开。太子贤的脸在月光烛影下扭曲着,迸发出一种暴怒的青光。殿下息怒,小奴只是如实禀告明崇俨的诬谤之词。赵道生就势跪在榻下说。滚开。太子贤仍然低声吼叫着,他抓过赵道生的衣袍跳下来,用袍袖拴住了赵道生的脖子,我要勒死你这个搬弄是非的贱奴才,他一边骂着一边勒紧赵道生的脖子,我恨死了大明宫里的飞短流长萧墙之祸,恨死了你们这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奴才,我要把你们全都勒死。
赵道生努力挣脱着太子贤就地取材的绞套,不要勒死我,不要勒死你忠心的奴才,赵道生惊恐地狂叫着,他感到太子贤的手渐渐地松开了,那只手在他光裸的肩背上松软地滑过,停留在他的臀后,一切又复归平静,赵道生舒了口气,回过头来朝太子贤嘻地一笑,我知道殿下不忍心杀我,杀了我谁还能侍候好殿下的饮食起居?谁还会把洛阳宫的消息一字不差地传给殿下呢?太子贤那夜的情绪变幻无常,有很长时间他与赵道生默然相对,静听春夜沙漏之声。后来他们各怀心思相拥而睡,赵道生很快就睡着了,但他又被太子贤推醒了,他看见太子贤用一种阴郁而威严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太子贤说,你别睡了,今夜启程潜往洛阳,我要你五天之内杀了明崇俨那可恶的老贼。几天后洛阳城里出了那件轰动朝廷的命案,正谏大夫明崇俨在深夜出宫归家途中被人刺杀。据明崇俨的几名侍从描述,那夜月黑天瞑,刺客从路旁大树突降于明崇俨的马前,行凶及逃遁速度之快令人猝不及防,他们只看见刺客的黑衣在奔马上一闪而过。人们说刺杀明崇俨的刺客绝非拦路的劫盗,人们猜测明崇俨死于他与洛阳宫的暧昧而危险的关系。
高宗皇帝下令大理寺缉拿那个神秘的刺客,诏告张贴于长安和洛阳的大街小巷,但是一年光阴悄然逝去,明崇俨的命案却依然是雾中看花。太子贤知道母后从一开始就在怀疑他。当他们在洛阳宫共度调露元年这个灾难岁月时,母后多次提到明崇俨的名字,她的哀惜的语气和锐利的目光无疑是一种谴责。太子贤也因此相信她对明崇俨的宠信非同寻常,愈是这样他觉得明崇俨更是死有余辜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知道这个朝典吗?有一次武后直截了当地试探了太子贤,假如你也犯了法,父皇母后该怎么治罪于你呢?与庶民同罪。太子贤镇定自若地回答道,儿臣自幼熟读诗书,朝典条例自然也铭记心中。
我就见不得你这种自作聪明的习气。武后冷笑着给太子贤敲了一记警钟,她说,不要想瞒我的眼睛,没有什么能瞒骗我的眼睛。我放不下的只是一份舐犊之情,但是我眼看着你在一点点地伤透我的心,你已经视我如仇敌,我已经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了。太子贤记得他当时下意识地转过脸去看母后身边的侍婢上官婉儿,看上官婉儿手中的纨扇,但是武后突然怒喝一声,看着我,为什么不敢看着我?
太子贤咬着嘴唇,他的目光在母后日见苍老的脸上飘浮着,看见的却是韩国夫人七孔流血的死亡的容颜,他在想两个重叠的幻影到底谁是我的母亲?他的目光下落至母后涂满荨油蔻丹的手,那只手始终紧握着一只熟悉的紫檀木球,太子贤隐约忆起儿时曾想从母后手里抢那只木球被重击一掌,或许他对她的怀疑就是从那时产生的?她不会是我的母亲。太子贤的目光最后滞留在武后尖削的指甲上,他依稀看见一片臆想里的鸠毒残液,看见他哥哥弘纤弱的亡魂在毒痕里忽隐忽现,弘说,小心,小心那只手。太子贤想那只手是不是已经朝我伸过来了,现在那只手是不是已经把鸠毒下到帘后的酒杯中了?太子贤的沉默再次激怒了武后,武后突然一扬手将手里的木球朝他砸过来,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敢说话了?我就见不得你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武后气白了脸大声喊道,你心里到底藏着什么鬼?我已无话可说,太子贤看着紫檀木球从他胸口弹落在地,滚过脚下的红毡地。胸口的那一击带给他的是钻心刺骨的疼痛,拂袖而去之际,太子贤听见自己的心疯狂跳动的声音,他想那不是心跳,是一种绝望的呻吟或者啜泣。太子贤自此不登武后的殿阶。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种瓜谣》于调露二年在东宫流传,到处哼唱《种瓜谣》的宦官和婢女知道这首小调是太子贤酒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