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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忽歇。
剑锋入肩。
仿佛没看见贯穿身体的长剑,青影突然再次迎上一步。
咯吱。
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
剑锋入肉,穿过肩胛,生生不能再前进一步。
剑锋,被那青衣男子以极巧妙的角度,用自己的肩迎上,再在入肉后错步一扭,生生用肩胛骨卡住。
血涌如泉,顺着剑锋倒灌而下,眼看将要涌进上官清浔衣袖。
手指一抖,长剑突然消失。
上官清浔已满面嫌恶,如一道长烟掠过天际般,瞬间飞退数丈。
他有洁癖,最厌恶人的鲜血,是以他也没有专用的名剑,因为他厌恶杀人后要拭剑。
名剑对他已经失去意义,在他手中,便是根枯枝,也胜过天下强兵。
立于一朵紫菊斜斜逸出的叶瓣上,他并没有看萧玦,只是目光似有似无的环顾四周,最后停在青衣人身上。
他寒冰般的目光,落在谁身上,谁便觉得被冰箭刺了一下般寒意顿生,只有那青衣人,血流如注却面不改色。
正是那日秦长歌初见萧玦,故意掉出经书时,如鬼魅般肃杀而出的青衣男子,萧玦的隐卫。
他面上一片苍白死寂,平平无奇的五官实在看不出刚才那悍厉无畏,将自身血肉视若草芥般的一举,是他所为。
年已八旬,却因为养气功夫已臻化境,看来只如四十许中年书生的上官清浔目光停留在他脸上,微微一晒,道:“揭下你的面具来!”
青衣人仿佛没听见,只是立在萧玦面前,鲜血从肩头不住滴落,滴答有声,很快在地上积了一滩。
被他挡在身后的萧玦突然推开冲来围护他的侍卫,缓缓上前一步,昂然道:“你是谁?”
上官清浔抬头看天,不理不睬。
萧玦立得笔直,一字字道:“无论你是谁,在朕面前,都休想无礼,也休想伤了朕的人便毫无后患!”
上官清浔目光一瞥,冷然道:“就凭你这几个草包卫士?”
“也许我现在奈何不了你,”萧玦厉声道:“然,犯我西梁天威者,虽远必诛!”
上官清浔缓缓将眼光放下来,这才认真的打量了萧玦一眼,半晌喃喃道,“我一直觉得那帮老家伙领着小丫头选错人,弄得后来不可收拾……如今看来,倒也有几分意思……”,他忽然再次偏头看看四周,道:“小子,这回你可是错了……”哈哈一笑,袍袖一拂,流云般平平移了出去,转眼间身影已杳,只隐约听见有人高声长吟:“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唯有少年心……”,声音游丝般转瞬飘散,似已高出云端,又似已远在百丈之外。
萧玦一直稳稳立于长廊,直到那声音完全消散,他抬起头,若有所思,眼瞳微缩。
然后,无声的倒了下去。
第三十四章 伤疤
秦长歌细心的拧着金盆里的绢布,动作轻柔,心里却在恶狠狠的暗骂。
那么多侍女,为什么偏偏在自己经过他身边时,那个明明昏迷的人,竟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裙裾?
公主立即顺理成章的吩咐她留下来侍候,无人之处对她展现满面殷殷之色,眼神竟有几分哀恳。
秦长歌默然一叹,也无可奈何。
文昌真是想多了,无论如何,她现在就是一小小宫女,难道还会抗命?
秦长歌微微笑着,趁着屋内无人,毫不客气拉开萧玦衣襟,手指轻轻按在他因练武不辍,而较常人更为强健光润的麦色肌肤上。
只一按便知究竟。
萧玦还是那个逞能强硬的脾气--上官的剑,不是那么好相与的,青衣人拼死救护,强大无伦的剑气还是穿过青衣人肩背,透入萧玦胸口,裂肤三寸,皮肉之苦倒在其次,那寒意森森的剑气,多少伤了点萧玦肺脉,他又心绪不宁,以至于昏厥--其实没那么严重的。
只是……上官的剑,好像有留情之处呢?
这个老怪物,根本就不是为杀萧玦来的?
想着先前上官走时说的话,秦长歌笑笑,手指在他胸口一弹,眯着眼看着熟悉的前世丈夫的胸膛,手掌,轻轻的按在他平静有力跳动的心口上。
掌下肌肤,温热细腻,极有弹性,掌下心脏,跳动有力,声声入耳。
隐约间想起当年,战场之上,萧玦经常受伤,他又是个不惧艰险勇于前行之人,管他血流全身,管他刀山剑丛,管他横尸百万,管他火海冰河,只要他一息尚存犹自能战,他定然是要横剑纵马上前,先杀个痛快再说。
她却是个懒惰的性子,能不出手就不出手,只是时时伴在他身侧,他受伤得多,久而久之,她竟练就了一手娴熟的包扎技术,成了他专用的军医。
秦长歌手指缓缓移动,探入衣内。
轻巧然而准确的,摸到颈下三分,虬结而起的一道伤疤。
不长,却很深,以至于愈合之后,肌肉筋脉再也不能舒展,团结在一起,成了一个狰狞的疤。
狰狞的疤,刻在谁在心上……
那年冬,赤河战场,与北魏开国之主,魏元献的生死一战。
西梁史书上,白纸黑字的记述:
初,魏元献兵盛甲于天下……是年冬,决战于赤河关隘定阳,魏军势盛,以四十万军围之,魏王元献势骄,列营百余,强攻定阳,曰:百万之师,所过如卷,蹀血而进,必屠此城,前歌后舞,顾不快焉!魏军未至,帝使静安王密赴偃陵,调平偃军转救之,武威公率精锐取魏军禹城,禹城,魏军南下之要道也,得之则扼魏军之喉,帝后独守定阳,坚城力阻,魏王逾月不能下定阳,神夺气沮,值静安王驰援至,帝亲帅三千骑,夜踏魏营,初战告捷,其时禹城已下,然消息未至,后命伪制胜报,射入阳城,又命死士佯闯魏营,故遗战报,魏军得之,一日三惊,勒卒自持,帝将勇士三千,血月之夜,密涉定水,决战赤河苍龙之野,戮魏军大将成羽,创魏王元献,是役血流漂杵,积尸遍野,魏军仓皇北遁,于禹城再遇武威……所遗军士,不过二三停矣,值此一役,两军之势逆矣,魏王终朝逡巡而不敢进……我西梁万年之基,由此始矣。
史书上那些枯燥生硬的字眼,善于将一切腥风血雨淡化,冷静的凝固于永恒的时光之中,只有参加过战役的人方才永生不能忘记,那些餐风饮雪,艰难竭蹶,誓死守城,浴血杀伐的日子。
天寒地冻的冬月,久困的危城,禹城攻下的消息尚未传至,秦长歌伪造的战报却已射入城头。
长啸的飞箭如烟花,带着同样如烟花般令人振奋的消息射入城内饥疲羸弱的士兵眼中,那些挥飞着热泪的拥抱里,那些无边无垠的欢呼雀跃里,萧玦一步跨上牒垛,于万众欣喜仰望的目光里,神采飞扬的下令,穷尽所有能下腹的食物,给今日出征的将士尽饱而止。
数月未吃饱饭的将士,欢笑领回了那掺杂着黍,糠,秫米,甚至还有不知名的晒干的虫屑的饭,席坐于地,枕着破败的麻袋,长满冻疮裂出无数血口的手捧着碗,大口大口的吞吃。
欢笑着说,总算能做个饱死鬼。
秦长歌和萧玦,吃得也是这饭。
萧玦倚着城墙,抱着饭碗,吃得很香,秦长歌看他半晌,将自己的半碗饭拨到他碗里,萧玦啊的一声,瞪她一眼,再拨回来。
秦长歌又拨过去。
萧玦再拨回来。
争执中洒落几粒饭,萧玦赶忙拣起填入口中,笑道:“这饭是你洒下的,我算是吃了你的饭了,你别再推,再推我生气了。”
秦长歌默默看着他,今夜,萧玦坚持要率军偷袭敌营,因为他知道,城里已难以支撑,魏军白日里接到禹城已下的战报犹自惶惑,而玉自熙的援军正在赶来,此时踏营里应外合,正是最佳良机。
但那是三十万人马。
以三千对三十万。
只有萧玦敢为。
秦长歌那段时间因为疲惫而缺乏营养,一直发着低烧,不明原因的热病令萧玦担心,他下了军令,严禁秦长歌跟随出战。
那夜,三千勇士静静磨刀,水渠边喂饱瘦骨嶙峋的战马。
那夜听惯了的深远的号角,于夜色中缓缓低诉,分外幽沉,牧野千里的处处白骨,斑斑鲜血,和着那一轮孤寂冷漠看人世间争夺杀戮的月色,都幻化成无数双战死荒原永生难归故土的游魂的目光,在深寂的夜里飘摇不休。
那夜月光惨淡,猩红欲滴,血月之夜,天色苍茫,萧玦领三千勇士,马衔枚,蹄裹布,一路潜行。
安静迅速,如长蛇般掠草而行的队伍,难以发觉远远跟随着的那个纤细身影。
夜色至深时。
萧玦飞渡定河,将近敌营,去枚掷布,扬蹄而起,一头撞入敌军腹地!
第三十五章 暗箭
三千勇士,鼓出全部的精神和杀气,飞蹄而来,马蹄声咚咚击响暗夜里沉寂的大地,如擂响的战鼓,敲击碎了懵懂沉睡人们的美梦。
那阵起阵落的马蹄声,犹如催命的号角,滴血的刀锋,带着极野之地铁腥浓厚的气味,如夜空中跨越苍穹闪电一掠,抬眼间便驰至近前。
三千人,生生奔出了十万人的肃杀气势。
魏军猝不及防,被踹营而来的敌人吓破了胆,慌乱中不知敌人几何,只知仓皇逃命,大多数人在赤身奔逃,少量人胡乱抓起身侧用具抵挡,被骑士尖锐的长矛大力刺穿,挑飞在半空,沉闷的锋锐入肉声响,淹没在喊杀声,惊叫声,拥挤叫嚷互相踩踏的慌乱声之中,而血光如大幅扇面般在血月之下淋漓展开,弥漫出一片腥热的气息。
魏军和梁军,本都是元朝子民,两军势力之地接壤,都有一部分子弟来自赤河及附近州县,黑夜之下,战乱之中,不知道有多少远房弟弟死在哥哥刀下,又不知道有多少原本的同村乡亲互相将刀枪刺入对方胸腹,带出血淋淋的肉块和生命。
沙场无情,几人能还?来年春草,沐血而生。
萧玦不管这些。
他只知道,杀戮是为了止住更大的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