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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陛下还算平静,只是话少些,然而作为伺候陛下多年的大太监,他对陛下的心情细微变化所造成的种种反应早已熟悉之极,这些年,陛下并不开心,他郁郁寡欢,时时暴怒,但从未如今日这般,古怪难言的神情。
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被那双比平日幽深无数倍的黑瞳望过来,他自己也彷如被浇了一盆冷水,有什么在飞快下坠,沉入深海。
他拼命思索着,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这么多年来,他没有见过陛下这样。
直到他端着金盆,去伺候陛下盥洗,看见陛下长立天下舆图之前,修长的手指缓缓在舆图之上一路摸索……蕲州、幽州、平州、德州、赤何、云州、汉州……郢都。
那手指挪动,缓慢,而沉重。
他先是不解,随即恍然,那好像是当年陛下开拓疆土,一路攻城略地的前进路线!
看着那个寂寥的背影,他突然明白了那种奇怪的神情的含义。
那是绝望。
深沉的,永远难以解脱的绝望。
长夜凄凄,冷风嘶嘶,错金长窗被不请自来的风敲击得砰砰作响,空旷的大殿内帐幔飘飞烛火飘摇,映着孤独的帝王的背影,他正在沉默的抬手,以指触摸当年一一行走过的痕迹。
那些浴血奋战,艰苦却痛快的日子,那些披风带雨,枕戈待旦,那些纵横天下,杀场杀伐,那些志向高远,叱咤风云。
那些,两情相悦,携手蹈步,以江山为蓝图,共同面对腥风血雨,一笑间翻覆红尘的,日子。
那个明明拥有一切,却孤寂得仿佛被一切抛弃的人。
他在想起谁,怀念谁?
老于海突觉鼻头一酸。
他瘪瘪嘴,举起袖子抹去了一点泪花。
老了……老了……看不得了……
这老天……怎么这么残忍呢?陛下这么重情的人……
正要上前请陛下休息,上心太过损伤龙体啊。
却见萧玦突然收回手,怔立半响,缓缓转身。
于海小心的凑了上去,萧玦却看也不看他,直进了内殿。
犹疑半响,于海也跟了进去,萧玦正旁若无人的自己进了专设的衣间,将各式衣服翻得遍地都是,于海看了看,发现都是出外的便服,于海脑子一炸,冷汗已经冒了出来。
好半天,萧玦才取了一套纯黑的便衣,于海这才发现,地上被扔出去的衣服虽都是黑衣,但多少都有点装饰,唯独这件,一点花哨都没有。
还是仿佛看不见他一般,萧玦自己换了衣服,黑衣沉肃,面色微微苍白,唇线紧抿,又自博古架上选了一柄腰刀,再次旁若无人的向外走。
老于海再不敢发呆了,双手一张,不顾一切的扑跪到萧玦脚下,“陛下……陛下……”
目光冷冷下移,萧玦这回连眼睛里也没有表情了,这种全然的漠然令于海的冷汗瀑布般冒出来,听到萧玦只用鼻音“嗯?”了一声,立即砰砰砰磕头,“陛下,请留步请留步……您万金之体,千万不可……”
“于海,”萧玦定定看着他,在于海以为自己要被他一脚踢飞那一刻开了口,“你想死吗?”
“呃……”
“你想害别人死吗?”
“呃…………”
“今晚,你,或者你安排的任何一个人跟着我,那么就是一个字,死。”萧玦并无杀气,然而这漠然更令于海知道他说的绝对是真话,“不仅你,还有你的家人,你在宫中找的那个对食,以及跟着我的任何一个人的家人……都得死。”
盯着冷汗滚滚的于海,萧玦淡淡道:“今天这个日子,我很想用滔天的血海来祭奠一个人,你别逼我,用鲜血来换得我要的宁静。”
于海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只知道在地下砰砰磕头,额头和快就青肿一片,他涕泪交流仰起老脸,“老奴……老奴……老奴不敢……老奴只求陛下……珍重自己……”
漠然绕过他,萧玦看也不看的,转身离开。
风声将打开的殿门,砰的一声关上,冷寂的脚步声,一声声远去。
于海在地下软瘫了好久,直到被殿门撞击的声响惊醒,他连滚带爬的爬起,跌跌撞撞的奔到偏殿小佛堂,抖抖索索的取了香,在佛像前燃起。
香烟中佛像微笑慈悯,永恒的平静雍容,于海泪流满面,将香柱高举过头,虔诚的磕下头去。
“佛祖,请佑我主平安……”
…………
郢都,当年和她一起打下的京城。
当年的“不动之城”,号称天堑难渡,无军可毁的三重城廓的内川大陆第一名城。
毁于风雨神弩的流星长矢之下。
那巍巍高城,猎猎旌旗,兵锋如林,万军待发。
那红马如火,白衣似雪,立于马背上的女子,唇边一抹微笑神秘,纤手一挽,朱红长弓流弦声响。
一声脆响,毁灭了一个王朝。
从此缔就新的传奇。
立于城墙下,翘首听着自青玛神山山脚奔驰而来的风声,那风声隐隐似可以听见女子微笑言语。
“儿郎们,你们谁能把那面旗,今日晚间拿来送给元帅擦靴子?”
长歌,何止是元王朝的黄龙旗,这江山,最终都拿来擦了我的靴子,你的襟口。
那么又是谁轻轻抛掷,将所有记载着扶助与爱的历程,都化作飘飞的带血的丝绢,遗落在当年长乐宫不灭的妖火里?
萧玦独行黑暗,沉默如树。
一株历冬的,萧瑟的树。
宫门、天地祭坛、司农台、弘文馆、玉宇台、栈渡桥、嘉福门、东安大街,西府大街、正仪大街,天衢大街……
这些记载过他们足迹的土地。
三年之后,深夜,他自当年秦长歌教给他的密道出宫,孤身一人,抱着对已逝之人的怀念,一步步将故地再次履足。
月色孤清,将影子拉得细长,长如永恒的疼痛与思念。
这一刻的安静很好,适于将逝去的人凭吊。
过了今日,过了今日……那些凭吊的时间,他要拿来复仇。
这些年,沉睡于火焚后的废墟的自己,不愿睁开眼正视事实,由着一己私心与执念,固执的任流言湮没她也湮没自己,白白蹉跎了三年的岁月,错过了找出真凶的最佳时机。
如今,他怎能允许,长歌如此不明不白的死去?
如此不明不白,背负耻辱的死去?
仰首,一声长啸,啸尽悲欢穿透黑暗,远远激射上云霄!
帝王之悲,草木低伏,帝王之怒,风雷惊动。
天边沉云如许,隐隐翻卷,而一线初虹,现于遥远西南。
天地惊震,凛然不敢言语,却有不知死活的懵然之人,贸然挑衅。
“啪!”街道旁一处酒楼二楼的窗被人大力推开,有人呸的啐了一口浓痰,大声喝骂:
“娘的!哪里来的疯子!大半夜的嚎什么丧!”
浓痰坠落,湿答答粘腻腻的正落在站在楼下的萧玦面上。
长眉一挑,黑暗中墨色幽光一闪,随即沉寂,萧玦默然半响,伸袖缓缓拭了,仰首看着二楼背光看不清面目的男子,冷冷道:“好准头。”
“当然!”那人语气轻挑,“穷酸!你姜公子赐的黄金液,你好生接着了,保不准你以后风水大转,还得谢谢公子爷我!”
他身后灯光明亮人影幢幢,隐约听见有人大笑着道:“那是,小子,你以后行走京城,也不用再去投谁的门子,只需说一句‘尚书门下受唾人’,保你受用无穷!”
一阵哄笑,有人怪声怪气吟:“昨日柴门锥刺股,今朝天衢唾捧人,穷酸,姜尚书门下,你今日算是好运气攀附上了,虽说说起来不雅些,但多少也算你的福分呀!”
又是一阵放浪的大笑,夹杂着调戏优娼的浮声浪语,女子的娇笑,娈童的嗲声,“小乖乖心肝宝贝”……一阵声吵个不住,好几个人东倒西歪醉醺醺的扑到窗前,伸头张脑朝着要看“受唾门下”。
萧玦极冷极冷的,笑了一下。
长歌……是你在惩罚我吗?惩罚我的负心忘情吗?我居然在自己的国家,自己的脚下,被宵小所辱。
如果辱一辱,便能换得你回来,倒也罢了。
可惜……
哄笑声还在继续,萧玦抬头,目光如惊电。
一人对上他目光,突地打了个寒战,脸色一白,噤声不语,想了想,将头缩了回去。
他的灵敏感觉,救了自己一命。
“啪!”
萧玦刷的一掀袍角,一脚将路边一块脑袋大的石块飞踢上了二楼!
石块呼啸如奔雷,挟着无可发泄积郁在心的悲愤和杀气,以雷霆万钧的力量,啪的砸上了一个伸长如龟的头颅!
雪花灿烂的开在夜空中!
开在一堆人惊恐愕然无限放大的瞳孔中,开在纸醉金迷富贵荣华的风流背景里。
只一踢,一颗大好头颅彻底碎裂。
鲜红的血和洁白的脑浆喷泉般激射出来,在空中交融成粉色的血雨,再唰啦啦的坠落。
萧玦早已闪身离开原地,一掀袍袂,飞身上了二楼。
他出现在楼梯口的那一霎,戏子婊子娈童纷纷尖声惊叫,没头脑一窝蜂的乱成一团,尖叫着“杀人啦!”四处乱窜夺路而逃。
吏部尚书姜华的儿子,京中著名的恶人姜川允脸色惨白的盯着杀气凛然黑衣飘拂宛如死神降世的萧玦,两腿战战,裤裆微湿。
刚才他就站在窗前,这个恶人一脚飞石踢死的是他平日最为倚重的清客万声暮,那平日里最善言辞灵活无比的大好头颅就那么血淋淋硬生生在自己面前炸开,血液和脑浆溅了他一脸,他惊恐的看见那张会唱曲会吟词会口技会编淫曲常常逗得他兴奋不已的嘴突然就不见了,雪白的牙齿飞了一天,石子般梆梆打在他额头上,打得他额头立即起了一个包。
可是他已经忘记疼痛了。
那个杀神,居然上楼来了!
胡乱扯着人往自己身前挡,姜川允慌乱得语不成声,乱七八糟发布着命令:“来人,来人,救命!救命!……杀了他……杀了他!”
可是其余人也一团慌乱,拼命挣扎着不要做他的挡箭牌,哪里管他还在说什么?
萧玦只是冷笑着立于楼梯口,看着这群刚才还无比嚣张的人没头苍蝇般四处乱转,干脆一掀衣袂,大摇大摆坐到了楼梯扶手上。
倒是有个师爷还算冷静,看萧玦就一个人,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