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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立刻停步,神色间有些踌躇,胸膛起伏不定。
岳飞又解释道:“我对外宣称,老人家是我的叔祖父。”
潘小园明白了。寻常军士不允许携带家眷,但侍奉长辈乃是孝道,因此便寻个由头安置在近旁,以便时时侍奉尽孝。这个举动,不免算是违反军规。但这么做的想必也不止岳飞一个人。违反军规违反得比他更严重的那些官兵,看来也没受到过什么处置。
她放了些心。看来这小伙子也不是完全不知变通嘛。
她知道,周老先生早年叱咤武林,仇家必定不少,再加上密信的事树敌,晚年应该过不太'安生。但江湖人寻他,也无非是往江湖去处用心。谁能想到,他是藏身于军队,由一个寻常小分队长照看着呢?
自己琢磨一遭,再一看,武松没动地方,看看那砖房,再看看岳飞,神色竟然有些惭愧的意思,轻声问:“老人家……真的说要见我?”
潘小园忍不住笑,轻声提醒他:“三个月前就说了。不然你来东京是做什么的?”
岳飞也笑笑:“大哥请吧。我好不容易才请到今儿的假。”
武松这才拽开脚步,走两步,又停下,转身对潘小园低声嘱咐一句。
“见到老先生,你别跟他说我曾经把你说成我师妹的事儿。”
潘小园忍俊不禁,认认真真答道:“好。”
武松走两步,又想起来什么:“也别说我早就记不得他的第一课了。”
关于什么“武德”的。潘小园再忍笑:“好。”
临进门,岳飞轻轻把门推开。
武松刚要进去,突然又回头:“也别说……”
她掩口笑:“好好,我什么都不说,行吧?”
他也知道自己是太紧张了。马上要见到阔别十年的老前辈,仿佛内心也变回了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年。
擦擦汗,跟岳飞说:“你先进去通报一下……”
话音未落,里面已经传出一声苍老的嗓音:“谁在外面?”
武松全身一凛。这声音十年没听到,但一辈子忘不掉。
岳飞从容进门。武松和潘小园跟了进去。
只见满屋阳光,照在一头苍苍白发上。一个古稀老人披着粗麻衣裳,坐在一个简陋的棋坪跟前,颤巍巍的手,自己跟自己落了个子。
第164章 1129。10
潘小园心中隐隐有个不得了的想法。武松吃了一惊。和她对望一眼。
岳飞却处变不惊,径直走到老人身边跪下,笑道:“晚辈姓岳名飞,相州汤阴人士,半年前识得老人家的。”
周老先生一只干枯的手,摸了摸棋子又放下,眼中现出迷惘至极的神情,喃喃道:“岳飞……岳飞……”
岳飞依旧耐心:“蒙恩师错爱,收为徒儿,赐字鹏举……”
周侗一怔,呵呵大笑:“没错,没错!嘿嘿,想起来了……你可吃过饭了?”
“回恩师,吃过早饭了。”
周侗点点头,忽然问:“他们是谁?”
武松心下黯然。看来老人家已经免不得年老忘事。再回想起来,岳飞送达他的那封信,取得了老人家的信任,不知花了多少精力口舌。
忍不住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岳飞却不以为意,低声道:“以前没这么厉害,最近严重了。”
武松走到老先生跟前,恭恭敬敬地一拜:“晚辈是……”
周侗却指着他,开心地笑了,眼周的皱纹团成一团:“我认得你!你是那个清河县的……清河县的……”
“武二。”喜出望外,重重磕头。
潘小园知道,老先生的病症,放在后世便叫做老年痴呆,近期的事情记不住,反倒是久远的记忆最难忘掉。难怪他记不得岳飞,却一眼把武松认了出来。
不过,他记不记得曾经让岳飞把武松约过来呢?看他反应,多半是需要人提醒一下。
她也赶紧过去拜了前辈。也不敢装老先生的熟人,老老实实说,自己是跟武松一道来的,机缘凑巧,从史文恭口里听到不少朝廷方面的动向,特此来请教老先生。
周侗听到史文恭的名字,忽然脸色一暗。
“那小子还没死呢?”
潘小园顿时一身冷汗,恭敬回答:“回老前辈,还没呢。”
周侗却没再继续说下去,兴趣转移到潘小园身上,将她左看右看,对岳飞笑道:“现在的小姑娘,都兴穿男装了?”
岳飞很有耐心地解释:“只是为了行走方便。”
周侗感慨:“现在的江湖后生啊……”一边说,一边又在棋枰上落了个子,不去看潘小园了。
岳飞赶紧道:“恩师……”
武松也大致看出来老先生的病情,不多说话,怀里小心摸出那引发无数干戈的密信,轻轻摊开,铺在棋枰上。
薄薄的纸,密密的字,褪色的印。周侗的眼光立刻直了。
“你、你们……”
武松在他面前跪下:“恳请先生指点迷津,先生把这东西留在清河县,弟子难以保管,实在寝食不安。不知先生要将它做何处置?”
自从见到密信之后,周侗眼中的浑浊迷茫就去了大半。听到武松所说,丢下棋子,仔细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看。
“清河县……是了,武松……你、你怎么长大了呢?”
武松笑道:“日夜忧思,脸色不好。”
周侗点点头,郑重地说:“你不要害怕。我多则三月,少则一月,就会回来取这东西。我要进京去见童枢密,告诉他们,金国眼下与大宋交好,以后未免没有狼子野心,联金灭辽,无异于以狼饲虎。况且,金乃塞外蛮夷,部族虽然勇武,终究不成气候,近年与大辽冲突,十战九败,焉知其没有利用我大宋兵力之意?小人一介草民,但痴长些岁数,犹记父辈祖辈所言之澶渊之盟来得何等艰难,盟约既成,双方将士欢呼!倘若官家是个明事理、善用兵的,也就罢了,但咱们多少年来没和大辽开过战,是何赢面,尚未可知,就算要和金联盟,也要至少先观望几年再说!……”
这番话条理清晰,铿锵有力,岳飞听得完全愣住了。自从识得恩师以来,从没听他说过这种话。
他的记忆已经回到了十年前,刚刚把密信交付武松时的那一刻。说着说着,却又代入了进京进谏的角色,仿佛是在对某位朝廷大员——海上之盟的一力促成者——侃侃而谈。这番话,大约已经在他心里藏了十年。此时不合时宜地说出来,谁都不敢打断。
武松激动得微微出汗,继续问道:“所以先生的意思是……留着密信,但不能立刻拿它来实践盟约?”
总算是明白周老先生的考量了。宋金之盟,本质上并非一个坏到家的策略。但大宋吃亏在君昏臣庸、官僚腐败、军队战斗力太低,便如文弱书生妄图挥动借来的利器伤人,要想毫发无损,基本属于天方夜谭。
而十年前的金国,也没有与辽正面相抗的实力。就算与宋联盟,也未必能占便宜。如此以来,宋辽撕破脸,却不能将辽所灭,百余年的和平付之一炬,这个代价谁都担不起。
周侗的思维,一会儿停留在十年前,一会儿又突然意识到现实,考查了两句岳飞读兵书的心得,再过一会儿,连武松都不太认识,低声笑道:“阿骨打,可以做朋友……他对咱们没恶意,可以放心……”
潘小园突然联系到之前史文恭所说,金酋阿骨打曾受过宋人的恩惠,虽然不信任大宋朝廷,对这个国家却是持友好态度。
所以,倘若宋廷这边,战斗力再强一点,金国那边,阿骨打一直掌权,双方是完全可以哥俩好,揍一揍共同敌人的……吗?
她突然开口:“奴家说一件事,老先生切莫伤心。那个阿骨打……缠绵病榻,恐怕活不了两年啦。”
一句话说完,脸上红透,耳根子连着心跳。
武松和岳飞同时好奇:“你怎么知道?”
她低头,极低极低地说:“嗯……史文恭随口说的……当时我没在意,因为……不太记得……稀奇古怪的名字……今日听老先生说起,才、才突然想起来……”
如果她的历史知识没错,宋金之盟始于阿骨打,但阿骨打很快病逝——也许就在这几年——然后兄终弟及,即位的金太宗,对大宋就没什么感情了,加上朝廷里其他重要人物的推波助澜,这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将屠刀对准昔日的盟友。
造化弄人,等到大金有灭辽的实力,那个亲宋的领导者却要死了。
这一句“未卜先知”,只能让史文恭来背锅了。反正他认识宗翰,算是渗透进“敌人”内部,得知一些宫闱之事,不算奇怪。
周侗脸色一白,胡子一颤:“怎么?不……不可能,阿骨打正当壮年……”
潘小园轻声道:“周老先生,现在已经过了好多年啦。”
周侗重新恍惚:“现在不是大观四年?”
……
似乎因为跟潘小园是“初识”,没什么往事羁绊,周侗在跟她说话时,能稍微多那么两三分的清醒。终于又回到现实,看看岳飞,看看长大了的武松,长长的叹气。
武松趁这当口,第无数次问出那个困扰了他多年的问题:“所以……这密信,先生打算将它如何处置?”
周侗却勃然大怒,吹胡子瞪眼,棋子一摔:“问我如何处置!我是皇上吗!还是什么人!是不是我叫你把它烧了,你就烧了!然后你一身轻,带着美人儿浪迹你的江湖去!”
武松一惊,不知所措:“晚辈唐突。”
岳飞见老先生发怒大吼,拍着肩膀安慰几句。
潘小园拾起满地乱窜的围棋子,脸上烧了一烧,心里却对老先生跪下了。
难道他不是直接看穿了武松的心事?一封密信,一直被他当做累赘,当做责任,只想着归还给老先生。若不是有包道乙、史文恭这些助力,他到现在也不会看一眼。
武松再拜道:“先生知悉,晚辈……不是从军从政的料,如此大事,不敢定夺,只怕坏了先生大计。”
一句话又触了周侗的逆鳞,老先生年老力衰,一挥手,哗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