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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朴实圆圆脸,脸上又写满了“老实”两个字。
见面的地点倒没约在点心铺,而是附近的一个小茶馆。潘小园只带了一个心腹董蜈蚣。两人一起“面试”一番,得出结论:此人智慧一般,人品可靠。
小王茶汤紧张得双手乱捏,脚也不知道放哪儿,偶尔抬眼看看潘小园,目光只扫过她的下巴尖儿,脸立刻红得猴屁股似的,低头看自己的脚。
潘小园心里知道自己有点欺负人。这位王大哥,大约除了自己的老娘妹子准媳妇,还没怎么近距离见过其他女人呢。
授意让董蜈蚣主要负责交流,自己在旁边安安静静的听
马屁精董蜈蚣上来一顿迷汤,王大哥如何勤劳老实,手艺高超,将来必发大财云云,小王茶汤这才放开了些,难为情地描述了自己的生意计划。
“州桥夜市那边……想租个铺子……不不,买不起,就是租……有一家卖鱼羹的,是岳家的远房亲戚,在那里做了好久,摊主邻家都是很熟的,最近要收摊走人……然后卖茶汤豆腐花……茶汤一碗八文,豆腐花一碗十文,我去看过几回,都是这个价儿……其实、其实马行街铺席那边的夜市,摊位价格低,但是我岳家觉得那儿太远,冷清……还是州桥夜市热闹,但是租金太高……”
看得出,小王茶汤胸中有些规划,就是表达得七零八落,这要是做起生意来,他在后厨呆着就得了,非得是媳妇出面不可。
董蜈蚣打断:“租金多少钱一个月?”
小王茶汤马上说:“六贯……这是临街的热闹地段。若是穿进巷子里的,四五贯就够了……”
潘小园和董蜈蚣相顾咋舌。都是去过州桥夜市赶热闹的,那里的一个“摊位”,说不好听了,其实就是给支个棚子的空地儿,摆上几副桌椅,就连转身都难,要是再放开手脚煎个菜、炖个羹,多半就会碰到邻居大厨的胳膊肘子了。
阳谷县武大的二层小楼,也不过是每月两贯租金。而在东京城,就这么方圆一两丈的一块小空地,租金还要每月六贯,可以看出州桥附近的繁华富庶来。成语里说“画地为牢”,这里是“画地为金”。
如果小王茶汤想在州桥夜市开张,按规矩预付个一年的“地租”,那就是堪堪七十余贯,就算是厚着脸皮把媳妇的嫁妆都用掉,也是不够。所以亲家提出,男方至少再出四十贯,把“启动资金”添成八十贯,一点也不嫌多。付了租金,就所剩无几了。
董蜈蚣正在按照剧本,想跟小王茶汤提出“合作”,潘小园心中一动,轻声问一句:“这铺位能买么?”
不是她野心大。眼下自己这个点心铺,之所以只能租不能买,实在是因为这房子装潢精美,家具齐全,地段又好,商住两用,她买不起。
但夜市里的一个小摊子,不过是支着棚儿的一块白地,而且还是临时的——白天是要收起棚子,清出街道来的——能有多贵?
小王茶汤嗫嚅着说不出来。董蜈蚣却是消息灵通的,马上道:“牙行里有卖夜市铺位的,小的偶尔见过,一般是四百贯起,行情不太好。”
这个不奇怪。在州桥夜市开张的,大都是小王茶汤这样的小本生意人,哪凑得出四百贯。要是有人勤劳致富,攒下这么多钱,早就自己租个独门独户的铺子,另立门户了。
所以夜市铺位租金虽贵,却是有价无市,没什么人愿意直接买断。
潘小园咬着嘴唇琢磨,又和过去做了一下对比。武大和武松在清河县的老宅,上好的两层砖木房,让武大卖了多少钱来着?似乎是一百贯。
暗暗叹口气,有些沧海桑田的伤感。
但若是夜市的铺位,售价四百贯,租金每年七十,则六年不到就能回本,算是十分理想的租售比。
现代的大都市里楼市强劲,谁先炒房谁暴富。这个不投资毋宁死的思想,已经深深刻在了财迷拜金女潘小园的内心深处。
跟董蜈蚣快速商量几句,拍板:“王大哥,你说你有岳家亲眷曾在那里租售,和摊主人熟不?若是能帮我们说合,我们将这铺面买下来,租金打折,只收你五贯。大家都信得过,也不用预付一年的,先付半年三十贯就够啦。你回去,和令尊商量一下?”
租金五贯,预付半年?!
谁不知道,州桥夜市寸土寸金,小摊小贩一个月的营业额,很大一部分都得交代在地租上,有时候生意惨淡,甚至连租金都付不起,只好收摊走人,把位子留给翘首企盼的下一个。
这么个靠地租吃饭的地方,她直接大手一挥,说能给优惠两成?
小王茶汤也听老爹说过,这个点心铺女掌柜有些稀奇古怪的生财之道,这时候虽然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敢出言质疑,只是来了一句:“娘……娘子这是、做好事呢?”
潘小园见他憨得可爱,忍不住格格一笑:“我还是要收你租金的呀!快回去弄清楚了,免得觉得我坑你。”
不小心放下架子,这话的语气免不得带了三分娇嗔气。小王茶汤的一张圆脸迅速红成了“有余上上签”,不说话了。
董蜈蚣后来就一直没吱声。直到看见潘小园真的要往牙行去,才赶紧提醒:“大姐,这个……四百贯大老远的买个铺面,咱们店里的余钱怕是不够了,再说……再说,梁山那边,你也不好解释啊……”
潘小园点头,跟他说实话:“我不用店里的钱。这事算我风险自担,请你别跟其他人说。”
说完,一双杏眼炯炯看他,摆明了让他立刻表态。要么跟大姐表忠心,要么这事立刻打住。
董蜈蚣心中一凛:“大姐你要赚外快?”
她不置可否:“狡兔三窟,眼下店里所有产业,都是在小乙哥名下的,万一他出点什么事,或是被山寨里调去别处,咱们如何周旋?再说……”
嘻嘻一笑:“再说,你在你们盗门里升官发财,我可也没管过吧?”
董蜈蚣缩头:“瞒不过大姐。”
潘小园跟他冷笑一声。瞒得过就怪了。瞧他这身装备更新换代的速度,夜行衣都备了两套了,上好的无声小羊羔皮靴,难不成都是规规矩矩拿工钱买的?
这事就限定在两人之间,算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潘小园格外嘱咐一句:“别告诉燕青。”
倒不是她信不过燕青人品,却是怕他多心多想。不过燕青就算知道,也多半不会反对她这个决定。
到了牙行,跟人家直接说,指定要州桥夜市里的一个临街铺位。这单子挂了大半年了,感兴趣的寥寥——寻常摊贩没这个购买力,有钱人又看不上这块蚊子腿上的肉——掌柜的当即精神抖擞,赶紧叫小厮来带人去看铺子。
潘小园连说不用不用。小王茶汤已经到那个铺位去踅摸过三五次了,描述得十分逼真。
唯一的要求:“价格上,能不能再便宜些?”
那掌柜的一愣,还没想好用哪种理由来拒绝,这边小王老王被她邀请,赶过来了,搬出岳家的亲戚的关系,你一言我一语的帮着砍价。
人情社会,大家对于自己熟人,自然有着非同寻常的信任;熟人的熟人,还是多少给点面子的;熟人的亲家的熟人……
怎么也得象征性的优惠一下吧!
潘小园自己没动嘴皮子,靠着小王老王董蜈蚣,再加上这铺子本身少有人问津,最终价格讲到了三百八十贯,一次付清。
那掌柜的问:“敢问娘子是为何人交易?”
一句话说完,却是看着她身边的董蜈蚣。
潘小园犹豫片刻,清清嗓子:“是奴家自己要买。”
那掌柜的愣了。绝少听说女人家要独自买房买铺的,就算是自己投资,一般也是写个男性亲属的名字。否则,这么大额交易,她丈夫没意见?她兄弟没意见?
就算她家男人没意见,她自己大包大揽,家里男人面子往哪搁?更别提,以后要是有什么转让交割,她还得继续抛头露面,不怕麻烦?不怕被人骗?
潘小园轻声但坚定地重复一句:“就写奴家的名儿……嗯,姓潘。人家夫人太太能出三百多贯买个钗儿,奴家出三百多贯买张小棚子,老板又担心什么?”
董蜈蚣跟着在旁边帮腔:“俺家娘子,当初是县城里首富!……”
这年头,女人家除了嫁妆,基本上没有什么合法的巨额财产的来源。要独立置办大额产业,确实比较麻烦,手续上也繁复不少。
好在并非完全禁止女人买房买铺。潘小园已经有了合法的身份证件,再加上“孙巧手点心铺”那次的合作愉快,算是加了不少信誉分,那掌柜的也只好硬着头皮给办了。
而潘小园自己,眼看着买个铺子都如此不顺,不得不考虑起来,以后自己若是真的发家致富,要做到“名下产业无数”,怕是没那么容易。但凡有谁起疑心,来个“顺藤摸瓜”,查出她真实身份来,可有点难办。
先不多想。董蜈蚣再次提醒她:“大姐,你手头到底有多少钱?别不够……”
知道她的大部分积蓄已经贡献给了风门,剩下的让她不知周济了哪个“弟弟”,这会子基本上算是个无产阶级。
潘小园看他一眼,直接摸出几块金子,排在柜台上。
“掌柜的,给称一下。”
董蜈蚣直接傻了。大姐怀里藏着聚宝盆不成?
当然不是她自己的金子。武松从大名府分来的“民脂民膏”,其中的金子,让她找人随便熔了下,眼下已经看不出“公款”的形状。
那掌柜的见客户出手阔绰,也管不得顾虑她女人买房置地了,赶紧叫人取天平来。
潘小园怀揣州桥黄金地段商铺地契,信步走出牙行。忍不住偷偷的笑。
拿未婚夫的积蓄全款买房置地,还是只写她一个人名字,自己送自己一个大写的“渣”字。
宋代流行厚嫁,嫁妆一般比彩礼还要丰厚,直接导致男女初婚年龄升高(女大约18岁,男的二三十)。嫁妆高低直接决定在夫家的地位。比如范仲淹曾规定,族中男女嫁娶,彩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