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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夫人缓缓走过来,跟方金芝几个人都见了礼,才严肃说道:“潘老板,不是我们不给面子。这次闯了台狱,事情闹得太大,我只怕……会有开封府的人找来。你们若留下,既害我们,也害你自己。”
潘小园吃了一惊。风门的沟渠网络不是号称最为安全隐蔽,水夫人本人,不是十五岁后就没见过开封府公人长什么样儿么!
但她也知道,官府不是不知道风门的存在。只是过去他们坑蒙拐骗,小打小闹,也就懒得追究,官匪乐得和平共存,政绩上也说得过去。
但这一次他们是闯了御史台,劫了朝廷钦犯,开封府再也无法粉饰太平。若是上面雷厉风行地要求破案,以“劫匪”们如此神出鬼没的路线,风门自然是头一号嫌疑对象。
在过去的日子里,开封府也曾下决心整治沟渠盗匪,譬如封住所有下水道出入口,派精干捕快进去抓人。但这么做一次成本太高。最近的一次沟渠大搜捕,据说还是在哲宗时期。
一个小弟匆匆跑过来,对水夫人耳语几句。
水夫人神色微变,正色道:“潘老板!你们必须半个时辰之内离开这里。至于我们风门的兄弟姐妹,自有藏身之处。”
她迅速点头,还不忘生意上的诚信,见缝插针问:“尾款怎么送?”
水夫人十分坦然地答:“若是我们躲过了这一波,自会有人去向你去讨。若躲不过,便让你占便宜。我们既接了单,风险自承。”
难题一个接着一个。且不说包道乙、方金芝行动不便,单是向何处转移,就让人十分伤脑筋。潘小园心中飞速掠过自己那些遍布京城各处的房地产——倒是有不少能够藏人。但若是贸然回到地面上,不出三五步,定会撞上全城搜捕的官兵。
突然心中一亮:“地道通不通白矾楼?”
记得清清楚楚,当初白矾楼那个让她自由出入的楼梯密道,底层似乎有个上了锁的地窖。倘若这密道是风门的“势力范围”,那地窖也必定能够和沟渠相通。
果然,水夫人嗤的一笑:“潘老板倒是好脑筋。我派人送你们过去。只是进了白矾楼以后……”
“就和你们毫无相干。就算被捉了,也无怨言,也不会供出你们来。”
水夫人真心实意地跟她道声谢,眼一眨:“那么这次,算是合作成功。咱们各自保重。”
突然又想到一事:“那,燕青呢?”
“好好儿的在城南小三角渠里呆着呢。潘老板若不介意,这个人我想留下。他会易容术,又会说话儿,对我们倒有些用处。”
潘小园赶紧点头。正愁没地处置这个可恶的万人迷。想提醒一句水夫人,说这人情商魅力太强,当心被他忽悠瘸了,转念一想,水夫人自己就是催眠大法的传人,还怕他一个燕青?
水夫人接着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史文恭,“史老板,你杀人太多,敝处可也不太好留了。”
史文恭早知道她会是如此态度,笑一笑:“不会连累你们。——六娘子,借你白矾楼的方寸之地,让小人容一容身如何?”
潘小园忙道:“说的什么话,难道还赶你不成!”
见史文恭笑了,忽然有些尴尬,不忘补充一句:“但东京并非久留之地。我终是要去梁山的。到时,你……”
你跟着我,去找武松?
史文恭蓦地焦躁,低沉沉问:“独善其身不好么!”
她一扬头,斩钉截铁,“不好。”
周围几人听得糊涂,只觉得他俩话中有话,听不出话语后面的意思。
包道乙看看史文恭,又看看潘小园,脑袋里回忆轻飘飘,眉头越拧越紧,简直成了个皱纹组成的太极图。突然福至心灵,大喊一声:“侬是那个曾头市史文恭!”
潘小园脸上一红一白,深切佩服贼道人的记忆力。知道终究无法长久瞒下去,赶紧点点头,脑子里组织一下措辞。
史文恭却从容不迫地接话:“某便是。若是贵教还想和某做朋友,今后以史三郎相称便好。若要杀我,便提我真名。”
早就不爽潘小园那句拙劣的扯淡,这会子见她被戳穿,幸灾乐祸,正好顺水推舟地挑明身份。而最后一句话的暗示更加明显:已经把最致命的把柄交到对方手里,足见诚意。
包道乙皱皱眼睛,捏捏鼻子,将头上道冠扶扶正,下意识摇摇头。他可记得史文恭当日在梁山上的“光辉事迹”——坑蒙拐骗一样不少,不太像是积德行善的好人。更别提,当日那个让他把命捏在手里的潘小娘子,此时也莫名其妙跟他做了朋友,更让他觉得此人有猫腻,说不定得到了风门催眠术的真传。
方金芝将史文恭凝视了好一阵子,淡淡发话:“既然有救命之恩,如何勿要是朋友。道长,以往你们就算有恩怨,此时也一笔勾销了好伐?”
史文恭嘴贱也分场合,如今遇上千载难逢的翻身良机,立刻老实巴交地表示感激:“那是小人之幸,谢公主体谅。”
包道乙欲言又止。方金芝对史文恭的第一印象,自然是武功高强、奋不顾身、舍己救人、侠肝义胆的五好江湖大侠——哪知道此人罄竹难书的黑历史。
但既然圣女发话,他师徒俩无法反驳,也只好跟着干笑一声:“朋友,呵呵呵,是朋友。”
史文恭还了礼,不动声色朝潘小园看一眼,目光中淡淡的感激之色,一闪而过。
潘小园抓住时机,趁热打铁:“那好!先不管从前以后,至少眼下,咱们几个互相知根知底,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人倒霉,全体糟糕——因此在彻底脱险之前,还请大伙摒弃前嫌、互帮互助,谁也不许两面三刀、卖友求荣……”纤巧一只手伸出来,一个南北通用的简单江湖盟誓的邀约,“——能做到么?”
以她的江湖地位,原本全无资格对明教圣女如此说话。但救命之恩摆在面前,方金芝必须买她这个面子。
史文恭首先一笑,伸出一只手,轻轻跟她击一掌,然后覆在她手背上。
“这有何难。”
方金芝犹豫片刻,也伸手加入,“我晓得。不必多言。”
最后是包道乙师徒俩,也半信半疑地给了两只手,一面呼吸着沟渠里的腐臭气,一面嘟囔:“阿拉像是卖友求荣的人么?”
五只手紧攥一攥。潘小园脸蛋上一阵兴奋的热。
“大伙跟我走。”
地下沟渠曲折幽深,有时污水及膝,有时恶臭难闻。更有时脚底下滑溜溜不知生着何等菌藓,吱吱扑扑声不绝于耳,蝙蝠和耗子蹿来蹿去,把这里当成美好家园。
一个风门小弟火把引路。后面五个人艰难随行。郑彪照例把圣女负在背上,此时格外小心,生怕一个滑了摔了,那他自己便是罪该万死。
潘小园也顾不得形象了,扎起裙角,慢慢在冷水中探索前进。两只手上都不空,一手拉着包大法师,一手拽着史大善人,让她觉得十分安全,就算水底下突然出现个无底洞,她觉得自己也能安安稳稳地悬在原地。
史文恭倒是提过让她走得轻松些,让潘小园很有骨气地拒绝了。她自知不是圣女的命,路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随随便便向男人卖可怜,可怜就不值钱了。
只是当风门小弟掀开地窖门板,让她终于得以脚踏实地的时候,还是一屁股坐在了老旧的楼梯上,坐出一声嘎吱响,不住的喘息擦汗。
身上累得发热,腿脚却泡得冰凉,衣裳也半干不湿的,倒像是刚从海外偷渡来的难民。赶紧抿抿鬓发——少了根铜钗儿,早就散乱得不成样子了。
风门小弟朝几人各行一礼,算是告辞,随后消失在地窖里。
方金芝撕下一块衣襟,默默擦掉腿上因用力而渗出的血,好奇地仰头四处看,“这是……白矾楼?”
潘小园低声说:“嗯。”
没告诉她的是,眼前她脚底下的楼梯板下,就藏着沉甸甸几千两黄金,是燕青用尽手段也没搜罗到的。
朝上一指:“我在二楼有个小厨房,两步路。咱们觑没人的时候,藏进那里,无人打搅。房里有吃有喝,适合休养。”
倒没提那小厨房狭窄局促,平日里两个人就有些转不开身,更别提五个,其中还有三个大男人。
但三个大男人此时也没什么挑剔的资格。安顿好了,从厨房里找到酒肉饭菜,各自大嚼起来。已是累了一夜,水米不曾入口,铁打的人也觉得有点锈了。
郑彪很高兴:“这里老多青菜!”
史文恭却不太满意,拈起块鸡胸肉又放下,“怎的一点油水也没有。”
潘小园无奈,“本来就不是给寻常人吃的。将就些个。”
她自己也安下心来。大隐隐于市,官兵再满街搜捕,急切间也搜不到贵客遍地的白矾楼来。到底是自己熟悉的小厨房,随手一摸,摸出块低糖黄金马蹄糕;再一摸,“冰箱”里还有隐隐的凉气,捧出一碗正宗抹茶师师酪。
填了肚子,七倒八歪的胡乱休息一阵。
潘小园和方金芝靠在一起,这才觉出,落难的“公主”和她这个平民小娘子也无甚分别。晚间寒冷,她身体衰弱,奔波一整夜,在灰土和污水里摸爬滚打,此时伤口慢慢化脓起来,体温渐高,一个劲儿的打寒战。
潘小园用手在她额头上一试,便觉不妙。在灶里生了一小团火,又取下墙上挂着的几副围裳,勉强搭出个暖和的小被褥来,轻声说:“你钻进去。”
方金芝平日里自有使女服侍,眼下她那几个丫头死的死,跑的跑,多想也没用;手底下这俩大男人虽然得力,究竟是使唤办事用的,贴身细处,不便也不可能照顾得太贴心。唯有这时候,让一个年纪相仿的姐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不禁感慨万分。
默默的把几件围裳捂在身上,闭目小憩一会儿,突然开口:“我随侬去梁山。”
潘小园似睡非睡,以为她在说梦话。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立刻紧张,低声问:“你说什么?”
方金芝苦笑:“倘若梁山上真个有人一意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