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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师被安置在过去柴进夫人的闺房里,算是梁山上数一数二的高级套房。没进门,就闻见满屋子猪下水味儿。
孙二娘系个围裙,正围着师师姑娘左转右转,一面笑劝:“娘子是要保持好身段儿,可也不能不吃饭哪!”
李师师端坐榻上,优雅中带些难为情:“多谢姐姐,我……不饿。”
“你是不是吃惯了东京城里的细食?没关系,咱们山东的饭菜就是粗犷点儿,吃惯了就喜欢了!你瞧瞧,这是煎饼卷大葱!这一碗,这是我刚炖的,专门挑了肥瘦相间五花肉,猪心肉,蒜蓉葱花——诶,你试试嘛,试试就爱吃了!唉,这小娘子……”
梁山好汉都是酒肉之徒,当年晁天王孝期,虽然大伙极尽哀思,也没断几天荤酒。大块吃肉之前,先遥遥向老大哥致意,就算心意到了。
所以眼下,孙二娘直接做了一屋子猪下水,从礼节上来说也无甚不妥。
见潘小园进来,赶紧指着她当榜样:“你瞧那位,该吃啥吃啥,不照样漂亮好看?脸色煞白那是生病,不好看的!你瞧瞧人家那气色,白里透红,那是吃肉吃出来的!唉,你过去的主人家尽亏待你吧?……”
梁山上不少人对李师师这种烟花女子颇有偏见,但不包括孙二娘。当初在十字坡开店的时候,这种姑娘见得多了,也知道她们讨生活有多辛苦,就连黑心谋财的时候也通常放过她们。
但李师师显然消受不起这份热情。看着面前的葱花猪心肉炖汤,再看看旁边的煎饼大葱,不说话,只怕是再开口就要吐出来了。
潘小园连忙过去给她解围。先把汤端走,再请孙二娘煎一壶茶来。
“要梁山上最好的茶叶——直接从吴军师房里拿就成了。水要滤三遍的。”
坐下来,低声问一句:“娘子现在若想回东京,还来得及。事情应该还没闹大。”
燕青这小子在用“浪迹江湖”的美好愿景忽悠她的时候,显然是省略了大侠生涯中艰苦朴素的部分——偏偏还是这部分,通常占据了大侠的绝大多数精力和光阴。
当然,倘若李师师真的跟了燕青浪迹江湖,这些艰苦麻烦的部分,自然会由燕青料理得滴水不漏,根本轮不到李师师操心。
然而她却选择了自己当女侠——李师师锦衣玉食一辈子,今日短短一天,怕是她自成名以来,生活水准最低的一天。
虽说是她自愿出走,但血淋淋的事实摆在这里,不由潘小园不担心。
李师师却安然一笑:“我难道还会回那个牢笼不成!这一路上见闻繁多,快活得很。以前只是在书里读到民生多艰,如今才算真正见识到了,不枉此行,娘子不必为我忧虑。”
潘小园深表敬佩,问:“你不怪燕青坑你?”
李师师笑道:“他是真心待我,何来坑害一说。”
“那你……”
李师师大大方方一笑,没做声。但潘小园是看明白了,燕青的真心火热不假,但李师师身边倾慕者遍地,一颗颗真心掏出来,怕是足够孙二娘炖上一大锅的了。单燕青一个人的真心,也并非什么稀罕玩意儿。
就不操心燕青了,谁让他自作自受。又问:“那你是要跟着我们下江南了?”
李师师微笑:“人人都道江南好,我活了这么大,没瞧见过‘芳草怀烟迷水曲,密云衔雨暗城西’的景致。”(1)
潘小园扑哧一笑。师师姑娘这是把梁山当成免费的旅行社了?几百几千个武功高强的大哥护送着,倒确实不用担心旅途危险。
不过话说回来,就冲她“押送”燕青回山的这份恩义,若记在梁山的功劳簿里,定然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此时她提出一道下江南的请求,潘小园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满足。况且养活一个李师师有什么难,鲁大师每天少吃一口饭,就足够她的一日三餐了——没准还嫌多。
但还是要提点她:“这一路风尘颠簸的,周遭都是大男人……”
李师师微笑:“这满山大男人的,方小娘子一路上,不缺个伴儿?”
潘小园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脸略微一红。李师师在金沙滩上的惊鸿一瞥,显然已经心知肚明,她潘六娘做不成金芝公主的伴儿了——起码晚上大约是无法奉陪的。
赶紧岔开话题,站起来:“我去给你整治点精致吃食去。”
李师师脸微红,说道:“其实方才那盏汤……如果不放葱花,嗯……我可以试试……”
潘小园嗤笑:“你要做女侠,要学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也得循序渐进不是?”
小厨房里一碗鸡丝五豆羹端出来,虽然远远不如白矾楼里给李师师做出来的精致,起码飘香四溢,可以入口。李师师连声称谢,就着茶水,细嚼慢咽起来。
她这才告辞。天色已晚,寻思着自己去哪儿弄点吃食。
没走两步,面前移过来一栋铁塔。武松显然是故意的,也不避她,直接撞了个满怀,在她开口嗔怪之前,把她揽到一边,捉起手,嗅一嗅。
声音十分委屈:“做的什么好吃的,你都没给我做过。”
潘小园微笑问他:“该办的都办妥了?何时出发?”
“是不是鸡肉羹?哪儿学的?”
“是不是来专门找我的?还是来瞧李姑娘的?”
“下次给我做。”
鸡同鸭讲,谁也不肯先接着对方的话题来。没说几句,互相都乐了。
苦中作乐。满山弥漫的紧张情绪里,舒出一点点放松。
最后还是她认输,笑道:“是东京酒楼里的流行菜,我前几个月刚学的——好好,现在给你做。跟我去厨房。”
他倒说不必,“别累着。食堂里不是开了饭?叫人送来便好。”
跟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听他说:“大伙本就收拾得差不多,回头休整些时刻,让吴用挑个好日子,祭了神便走。假作还是招安军,和刘都督兵马汇合。家眷们都安置在安全之地,你的小徒弟,那个贞姐儿,小孩子不便长途跋涉,我让她随着萧秀才的老小住到乡下去了。”
潘小园赶紧谢了一句。他倒细心,省了她心中最大的一个挂念。
再笑着问一句:“那——我呢?算不算家眷?能不能长途跋涉?”
武松推开院子门,脚底下踢走几个练武的木桩子,说道:“你……你跟别的家眷不一样嘛。你要是嫌赶路辛苦,我也可以安排你留下——”
话说一半停了,目光灼灼看着她,带着些半开玩笑的威胁,好像在说,你答应一个试试?
潘小园赶紧推辞了他的好意,笑道:“当然不嫌辛苦,我就喜欢长途跋涉。”见他笑了,又补充半句,“当然是得跟你一块儿跋涉才好。”
武松再次感动。风雨同舟,安危与共,也就是如此吧。
推门进屋,帮她把外套脱下来挂上。顺手关上门,搂住。
还没感动多久,她下一句话又回到了俗气的话题。
轻声问:“盘缠——那个军费够不?不够的话,我……”
反正不是她自己一文一文挣的,没那么心疼。
武松立刻说:“不用你操心。有朝廷发下来的军饷——重重克扣,算不上多。开支账册暂时是柴大官人负责。他又要带兵练武,一个人也许力不从心,你若能帮衬些最好。”
潘小园抬头,火辣辣盯着他,直到他有些局促难为情,才善解人意地一笑:“那是自然。”
当然能看穿他那点小私心。既然有活计做,那就算不上“随军家眷”。跟着他“长途跋涉”,也就免了大多数兄弟的不满闲话。
武松拉她来到隔壁,推开门。
“最后几日住梁山,这屋子里都是你以往攒下的东西。我都没动,你收拾收拾。该扔的……可以扔掉。”
她弯下腰,打开一个个箱笼,心头居然有些酸楚,往日的时光在脑海中缓缓流过。
留在山寨里的物件不少。她头一次踏足金沙滩时穿的那双鞋,头一次请梁山裁缝铺做出来的那身衣,头一次请武松喝的羊羔儿酒的酒瓶子,白矾楼限量版,一直没舍得丢掉;几副多余的游泳护目镜,还没想好送给谁。
“限婚令”即将执行那会儿,全山小伙子疯了似的找媳妇,送过来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她能退的都退了,退不掉的也只好留下:譬如那把两尺长大菜刀、一两重金链子、带血的梅花鹿皮,全都灰头土脸地躺在箱子里,仿佛一个个也知道,已是永远无法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
一个小竹箱子里装着她积攒下的书本字纸:贞姐的几叠识字课本,因着她已经学完了,便没带到东京去;面见柴大官人之前熬夜写的“策论”,原件已经被丢得凌乱不知归处,眼下这份是萧秀才抄的副本,让她要了回来,留作纪念;几本工工整整的数学笔记,那是断金亭单挑学霸蒋敬之前,为了“知己知彼”,请时迁偷出他的参考书,一夜未眠写下来的。翻开来,密密麻麻的公式定理,其中一页里夹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字迹模糊还带血:带着武大手印的一纸休书,跟着她闯荡江湖,几经易手,最后终于静静地躺在了安全的地方。
转过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武松:“这些重东西……能不扔吗?放着怕丢……找地儿挖个坑埋了?”
武松哑然失笑,嘟囔一句“财迷”,岿然不动。
她也知道这要求有点无理,声音更温柔:“二哥,帮个忙?”
“……”
懒得去。挖坑还弄得一身土。
自己的男人使唤不动。她深刻反省了一瞬间,果断扑上去亲他,腻腻的一声:“帮忙嘛……”
卷四·靖康变
第228章 过
滔滔扬子江; 煌煌瓜州渡,惊涛雪浪,滚滚烟波。
楚尾吴头,甘露亭下; 战船列队,百舸千帆。江中薄雾不散,浮出青白二色旌旗; 鸣锣号角晨夕不绝,以备大战。
南国尚书王寅夜观天象; 说是有无数罡星入吴地分野,中间杂有一半无光; 倘若放任; 为祸不小。赶紧呈示教主方腊。
润州“行宫”里,大小人员分列数行。方腊白衣素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