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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泽也眯着眼看她。虽说小妮子间接救过他一命,但这种异想天开之事,他不出言反对,算是给她面子。
饶她脸皮再厚,此时也忍不住微微一热。一屋子老少夫子经过了筛选,倒都是通情达理的,没人刻意和她过不去,纵然心底万般看不起女子,也不太敢在她面前流露出来。在他们眼里,女子的才干确实是远不及男子的,毕竟大多数女人根本就没机会读书。士大夫家庭里的闺女们倒是有能读书的,可大多数根本走不出闺房,也就谈不上胸怀天下的眼界。
折断了翅膀的燕子如何能高飞。因此她若是强行宣传“女子的才干不逊于男儿”,和现状差距太大,未免会被看成是睁眼说瞎话。
但还是要努力挣扎一下。捋捋思绪,笑道:“也亏得诸位晚生了几十年。否则若是在元祐前几年那会儿说什么‘女子不能胜任朝政大事’,叫宣仁皇后听了,你们可没法安安稳稳的在这儿议事啦。”
元祐初年,先皇哲宗登基时只有十岁,由高太皇太后——也就是宣仁皇后——垂帘听政,她勤俭廉政,励精图治,开创了一个清明盛世。这段历史过去没几年,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犹有记忆。
那位帮她说话的御史中丞立刻公允评价道:“宣仁皇后是女中尧舜,非常人能及也。”
这话没人敢表示反对,大伙稀稀拉拉的附和两句。
潘小园表示同意:“女子中有才之人确实不多,但男人里庸庸碌碌的也不少嘛。咱们既然要‘不拘一格降人才’,自然是才干为先,才算公平——又不是让你们徇私枉法,立刻把妻女带过来封官,诸位慌什么?”
大家被一句噎回去。既然坚信女子不如男,那自然也不用担心让女人抢了官去。若是一味阻止女人当官,不等于承认自己心虚了么?
但还是有人不满:“女子责在内闱,要是一个个都去读书了,没人相夫教子持家,那也不成啊。”
潘小园还是得体一笑。讲经论史,自己万万不及这些高知文人。但逻辑思维她不欠缺,胡搅蛮缠也玩得来。
“这话也未必尽然。圣人有言,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可见男子汉也得持家,持不好家的,如何去给百姓当父母官?女子同理嘛,若真是有才干之人,如何不会持家?”
忽然转头,问赵明诚:“尊夫人持家如何?”
赵明诚一怔。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李清照出身富贵,哪里会亲力亲为的下厨上灶,自然也算不上勤恳持家;但如此情景,难道当着大家的面,说自己夫人坏话?
赶紧答:“贱内持家有道,赏罚严明,敝家上下无人不服。”
还挺凑趣。潘小园冲他一笑,眼神转而扫过众学究,意思是“你们看”!
众人无语,只得一个个勉强笑道:“那是,那是——就是个纲领么。非常时期,国家也可以启用女子,没什么丢脸的。”
议事厅内的氛围一时间有些微妙。旁边伺候的随从们连忙低声吩咐,给众官面前换了新鲜热茶。又觉得室内过热,低声吩咐通风。
潘小园长吁口气,心头烦闷。不就是个“女子入仕”的可能性,这帮老夫子——除了那个御史中丞——一个个仿佛天塌下来,瞻前顾后,浪费多少时间。况且眼下土匪们才是主人,武松在朝堂上说一不二,几乎相当于拿刀逼着大伙做这做那。即便如此,这些人还“不畏强暴”,跟她唱了那么久的反调,实在是精神可嘉。
那御史中丞忽然捋须笑道:“既然有才者居,以下官看,潘夫人的才干不逊于大多数男人。眼下朝廷人才稀缺,不如就开个先河,授个……嗯、嗯……”
还没想好到底什么官职她能胜任,潘小园却十分感动地拒绝了。
“中丞相公说什么呢,奴家哪是当官的料。”
大伙讶然。她费那么大劲,非要在“约法”里加上“女子入仕”,不就是为了自己能当个官儿吗?
潘小园却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就算生而为男,以自己的文化水平,估计要将整个大宋的官宦队伍大大拖后腿,丢脸丢到全天下去。
再者,有了官职,反而等于限定了权力范围,就不好再行异想天开之事。于是便满足于做一个“幕后黑手”——那么多垂帘听政的太后皇后,本身也无一官半职嘛。
对她来说,官印绶带乌纱帽,还真不如真金白银房地产有诱惑力。
得体一笑,谦虚道:“奴家一介白身,连个文书都写不好,大伙别开我玩笑啦——但眼下确实有才女胜任为官,咱们不能绝了贤路。赵官人,烦你回去问问尊夫人,她愿不愿意出仕,做个门下省长官。眼下事务纷杂,能人缺少,有的是工作给她做。”
赵明诚讶异:“……我夫人?贱内?”
潘小园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今日“立宪”大会,虽然地点简陋了些,虽然参与人员随意了些,虽然气氛粗俗了些,毕竟是国家的一件根本大事。李清照听闻消息,有心参与,却限于身份,只得托丈夫带来一些“提案”。倘若赵明诚做人不厚道,“提案”不亮出来,或是据为己有,谁人能知道李清照在此的贡献?
潘小园得寸进尺,看一眼吴用:“还有她闺中那些学富五车的女友们,眼界见识不比男人差,是不是?中书、门下、枢密院那些官儿,不是已有一小半被被咱们砍脑袋了吗?急切之中若是寻不到人顶替,不如让她们暂时接替,总比随便提拔几个私塾先生要好——这可是为国家着想,对不对?”
吴用老脸一红。他自己就是私塾先生出身——哪敢表示不满。
“还有武将那里,咱们军中那么多女将,上阵杀敌不比男人逊色吧?孙二娘、顾大嫂、仇琼英、梁红玉,眼下都是以‘某氏妻女’的身份作战,底下将官多有不服的——不如干脆授了军衔职位,让她们也风光一把,说话也有分量。大伙没意见吧?”
谁敢有意见。两三人不服,刚想说什么,那边梁山朱武淡淡道:“我们孙二娘顾大嫂在阵上杀过金兵,保过燕云,你们在场的诸位,眼下还能平平安安的在东京城里当官,可还没谢过她们呢。”
土匪们抱团护短,其余文人再无话可说。况且这次“修宪”就是潘六娘主持的,女子参政已成既定事实,他们既然没有以死抗争,还跟她一起坐在议事厅里,就表明自己承认并且尊重这一事实。
当然跟潘小园所设想的“生而平等“要有不小的差距。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能让李清照这种才女得以在更广阔的天地中实现自我,她已经相当的满足。
况且眼下非常时期,所有的立法都必须服务于战事。纵观整个国家民族,虽然女性地位大有提升空间,但也不能一口吃个胖子。
大宋国第一项女权法令就这样在愁眉苦脸当中通过了。接下来便是约定立法、司法、行政各项职能,以及皇帝本人的职责。既要参照祖宗成法,又要照顾现状,讨论得热火朝天。
宗泽果然没食言,大多数时间只在一旁认真听着,觉得谁心思懈怠了,心思不正了,让人抬过去骂一句。
潘小园自知没什么政治修养,便也虚心旁听。
只觉得眼下的中书省被赋予了类似内阁的功用,在梁山等人的土匪逻辑施压下,又加上了“少数服从多数”的投票制。最有趣的是,每一条法令前面,都要引述一些孔孟之言,以确立其正当性。薄薄一本“约法”草稿,倒有一半都是圣人教诲,显得无比伟大光明正确。
虽然和她预想的“宪法”相差甚远,也不免多有妥协,但起码是迈出了第一步,以后不愁没机会修第二版第三版。她现在也发现了,军队才是王道;只要兵权还握在己方手里,这些狡猾文人就不太会蹦跶出格。
半日下来,“临时约法”初见雏形。但这还不算完。依照旧制,起草的法律要公示于众,让官民共同“建言”,再发到门下省“审查”,再返回提举详定官修改,如是数次,最后由皇帝批准,才能生效。
倒不是冗余,而是最大程度听取各方意见,避免专政。
于是潘小园也就别无异议。出了议事厅,梁山众人礼貌与朝廷众官道别。方才那位御史中丞尤其受欢迎。因着他的几次“仗义执言”,坚决站在梁山一边,“修宪”的过程比预想的顺利得多。
吴用、萧让等人正围着他寒暄:“相公高风亮节,小生十分敬佩,五体投地。不如改日一道喝茶聊天,谈笑风生?……”
其实吴用也心知肚明。当此政权更迭之际,土匪政变势力只是凭着刀枪实力,才获得了众人的拥戴,而大部分人的“拥戴”,也是不得不顺应时势,说不上有多真心实意;就算是真心实意的合作——譬如宗泽——也是因着北方强敌入侵的时局,知道单凭自己的力量救不了国,不得不依仗“革命者”们的刀枪拳头。真正三观有多契合,尚未可知。
但同时也会有少数人选择迅速站队,鼎力支持新政权,期待获得“赏识”,从而巩固和提升自己的地位。
这位御史中丞显然就是这样的聪明人。各取所需,既然主动为我所用,那么也就合作愉快。梁山方面,也确实需要这样的盟友。
于是潘小园也就也过去打个招呼:“还未敢请教相公如何称呼。”
御史中丞笑嘻嘻,朝她恭恭敬敬地唱喏:
“下官御史台秦桧,见过夫人。”
潘小园笑着万福:“相公客气。见过……”
说到一半,声音哑了,心中一阵呼啸。
“你……你说你是谁?……”
难得的失态。旁边吴用连忙给她打圆场:“这位是秦桧秦中丞。今日之事,他出力颇多,跟咱们确是气味相投的朋友。况且听闻人言,秦相公平日为官认真负责,政绩也罄竹难书……”
此时宗泽坐在躺椅上,让人抬着走过,不早不晚听到这句“罄竹难书”,顺口骂一句:“文盲!”
吴用自认倒霉,连忙闭嘴。心中委屈极了。在吹毛求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