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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小孩子似的高兴,支起身子嘟起嘴,先小小的讨个吻,顺肩膀摸摸他的旧伤,绷带拆了,肌肤还是粗糙不平。心疼地再亲两下,耳边低声问:“还疼不?”
武松摇头笑:“疼还能抱你?”
大笑,再扳他头颈下来,翻来覆去的亲。两人身在一城,住一个府第,却偏偏不得随时相伴。武松在军营里待的时间比在她身边多得多。每次回家她都恨不得敲锣打鼓放鞭炮。
关于史文恭和常胜军的流言蜚语早就销声匿迹了。武松让她死缠烂打,最终打消了揍人的念头。聚集肚子里所有的坏水儿,召来水夫人和她手下的风门兄弟,半夜下水道潜入秦府,回音鼓荡,装神弄鬼,假托是秦桧冤魂显灵,说他在地底下不得安生,全怪老婆在上面不积口德。
王氏被吓得病了三日,痊愈之后,果然什么话都不敢乱说,据说已在托娘家物色新姑爷了。
消息传到潘小园耳朵里,歉疚了约莫半盏茶工夫,就跟武松相对大笑,乐成一团。
分别期间,公事之余,不免时刻发明出些坏招数、新点子,毫不藏私的用在他身上。舌尖轻轻一顶,就听到他呼吸一粗。逗得她一笑,再用手一捻,抢在被抱起来之前警告:“喂,干什么!”
要么说最毒妇人心,给看给碰不给吃,她自己还得意洋洋。心里拱起的火头浇不灭,只能任火焰山烧着,眼睛里都染上些酣醉之色。
她假装无辜的转头看地。其实按照她为数不多的相关科学知识,眼下的月份算是安全,当年写小说的时候,也没少写过这种……
然而理论归理论,轮到自己的亲身体验,她觉得还是谨慎为妙。反正火焰山烧不坏,也不乏其他的安抚方式。
武松咬着她耳朵,恶狠狠威胁一句:“等你……等你生完了,你等着……”
不害臊的跟他犟:“生完又怎样?难不成你还要欺负我强来!——诶,轻点……”
赶紧把她松开,不敢往其他方面想了。一双开碑裂石的手臂,总觉得稍微搂得紧些,就得把她连带着肚里的小东西给弄伤了。耿直坦率的八尺男儿,有时候会突然产生一些奇怪的想法:二十多年前的自己,难道竟然也是这样,小小的脆弱的一团吗?
潘小园笑他:“你的孩儿不比别人更皮实?怕啥。”
轻轻拍拍,喜滋滋地想,自打娘胎里就见够了风雨世面,将来必成大器。
又自顾自的跟他汇报:“能觉出在里头游呢!弄不好将来是个水军,你回头跟张顺大哥说说,问他收不收徒弟。”
武松见她想得有趣,笑了好一阵,问:“你怎知道是男孩儿?大夫说的?”
白他一眼,“女孩子就不能游水了?”小美人鱼。
“成何体统。”
她故作嗔怪,委屈的小眼神儿一勾,“骂我。”
当年自己就曾湿淋淋掉进水泊里,体统早没了。
武松词穷,只好认输,乖乖让她轻掐一下胳膊。其实一点不疼。
又突然想起来,翻半个身,不能免俗的问他:“那,你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男孩。”答得不假思索,“习武学兵,保家卫国。”
她心头忽然一酸,撇撇嘴,反驳道:“女孩便不能习武学兵了?你看人家琼英……”
武松抚她小腹,笑道:“若是女孩,像你一样就成了,何必练武。”
那不成。自己吃够了不会武功的苦头,怎么也得在下一代上找补回来。潘小园简直看到了自己十年后那副押着小孩去补习班的虎妈嘴脸。
“女孩子也得习武,起码防身。”
武松面现为难之色,好半天才答道:“练武很苦的。女孩……我舍不得揍。”
她一怔。倒没想到这一点。随后大发雷霆,跳下榻就打他:“男孩就舍得揍了?!武松!你敢揍我的娃,我跟你没完!”
武松哈哈大笑,任她扑打了几下,一把抱住圈起来,轻轻顶她一顶,亲一口,总算消停了。
旖旎的心思只容片刻放纵。还是捡起榻上的邸报,抱她坐回去,瞄一眼。
“跑了?”
她点点头:“跑得挺利落,马厩里抢了两匹最好的马,金子全带走,路上饿不着。瞻云馆里的人都事先藏好了,没人硬拦,也没人伤亡。”
武松将邸报细细浏览一遍,才说:“放虎归山,还要派人跟踪监视,免出意外。”
她笑道:“派了董蜈蚣去。你放心。”
对兀术来说,北归是最好的选择。如果继续窝在东京城里发霉长毛,后果不外乎被自己人斡旋救走,或是被宋人狗急跳墙的杀掉。后者自然要一力避免,而前者,对心高气傲的四太子来说,也实在是难以接受。
因此早就有心出逃。表面上放浪形骸,颓废抱怨,每日依旧不忘打煞气力,用心总结“侍从”们前来伺候的时间规律,寻找“客舍”中的每一个脆弱的角落。但宋人也对他多有提防,侍从的行程几日一换,看守上也从来没让他找到漏洞。
直到史文恭那几句似是而非的情报,以及故意留下的金子,还有没关紧的那扇门。兀术没多犹豫。不管宋人意图如何——也许正是想甩掉他这个烫手山芋——他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这个放虎归山的计划,早在夏初时分,就让史文恭提出来了。再花些工夫说服“议会”,得到一致通过,等到此时时机成熟,当即开始秘密实行。
“虚君共治”的小小弊端之一:倘若皇帝一手遮天,完全用不着考虑大多数人的意见。
武松还是觉得不太放心。毕竟没有直接和兀术接触过,不太了解这人性格。
“你真觉得他会直奔上京城?”
潘小园肯定地“嗯”一声:“听他口气,早就对大金国的勃极烈制度不满了。”
中原汉人王朝实行嫡长子继承制,确保了大多数时间皇位的顺利交接;然而游牧渔猎民族生存条件险恶,需要时刻有一位强大的首领带着部族南征北战。万一哪日首领战死,若是来一个年幼无知“嫡长子”继承大统,就是整个部族的末日。
因此长久以来,实行的是兄终弟及,确保首领的年纪足够大,作战经验足够丰富。譬如阿骨打在位,是其弟吴乞买封为皇储“谙班勃极烈”;阿骨打死后便由他顺位而上;吴乞买死后,理应再顺延到更小的兄弟。直到年长一辈全都逝世,才轮到下一辈的子侄当权。
而金国贵族中的年轻一代都已或多或少的汉化。吞并辽国之后,经济生活突飞猛进,贵族平均寿命大大提高,勃极烈制度也显得有些过时。二太子宗望、四太子宗弼,还有吴乞买自己的几个儿子,在女真贵族中都各有支持者。
四太子空有一身本事,眼睁睁看着一群老迈叔父的“顺位继承”排在自己之前,而自己连个最末端的勃极烈都没排上,说没有心怀不满,几乎是不可能的。更别提,吴乞买也意识到了勃极烈制度的弊端,想要着手改革,头一个建议却是将自己的嫡长子完颜宗磐扶上皇储之位。朝堂上嘘声一片。
而当此时刻,金国皇帝率众南侵,留下一个防守薄弱的首都……
潘小园嘻嘻一笑:“我要是四太子,被宋人俘了两次,面子已经丢光,无论如何再难加官进爵。眼下千载难逢的时机,不如趁机先把那首领之位夺下来再说。叔父们年纪也都大了,回来之后也只能吹胡子瞪眼,多半打不过我。”
武松笑一笑。知她是故意说得轻巧,仗着自己打架方面是外行。
犹豫片刻,握住她双手,低声道:“当着其他人的面,我不好反对太甚。但你要知道,大金国的朝政制度、叔父子侄间的勾心斗角,这些情报全是史文恭一人提及。他若有意相瞒,咱们其余人可没空去北上一遭,辨别真假。”
她坦然回望,答道:“我可以保证他这次没说假话。”
当然没法告诉别人,她所知的平行大金国,迟早会被争位冲突弄得元气大伤;不仅是金,乃至后来的征服世界的蒙古,也是因为兄弟内斗而分裂转衰。所谓的“胡虏无百年之运”,很大程度就是毁在落后的继承人制度上。
所以当史文恭提及,勃极烈制度在金国受到褒贬不一时,其实便已能看出内斗的苗头。她丝毫不奇怪。眼下所做的,也不过是将这株小苗浇水施肥,让它快速成长而已。
既要给武松定心,想了想,又说:“不仅是史文恭这么说。常胜军里的契丹将领,过去在金国服役过的,也都是一般口径。你去多问问,便知这情报真实不虚。”
武松便不再质疑。半开玩笑抱怨道:“你怎么带的兵,你那些常胜军傲气得很,我每次去视察,全都是闷头搭脑的没几句话,连顿好吃的都不给做。”
她忍不住抿嘴一笑。契丹军官们性情耿直,虽然尊她为主,可对于主帅的丈夫却没“爱屋及乌”,依旧把他当路人甲;更别提,似乎还有不少人看武松不顺眼,无关风月,不知哪儿来的醋意。
逗他:“这样最好,一军不认两帅。梁山的兄弟都向着你。以后你要是欺负我,总算有人能帮我讨回公道。”
蹭到小榻上,不满:“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了。”
她将邸报折起收好,随口说:“嗯,就那次……”
说到一半,有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尴尬。搁几年以前,似乎随时随地的都能揪出他不顺自己意的地方,张口就是血泪控诉。然而不知从何而起,越来越难以抓取典型事例。甚至若是严格算来,还是自己欺负他稍微多些。
只得话锋一转,板起脸,警告:“你要揍我的娃,就是欺负我,我就让我的兵给我讨公道。”
八字没一撇的事呢。随口一说,倒让她讹上了。
朝她伸出只手:“今儿没出门吧?起来,出门走走。”
往榻上一倒,慵懒媚眼儿一抛:“不。懒。累。”
武松不管不顾,“军令如山。”
轻轻一提,就提得她双脚着地,不满地哼哼一声,又展颜笑道:“等我换身出门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