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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没多给他时间思考,一方面是师父年纪大了经不起拖延,另方面王府森严以前由着晓龙四处跑的情况不复再现,现在他若身体情况差点别说出府,出房门都有问题。
这次晓龙来找他,下次何时过来还是未知数。
小小的院落是晓龙以前住过的地方,现在则清出一间专给师父住。
被推拉着进了房,浓浓药味和屎尿臭与汗酸混合成一股令人不禁掩鼻的怪味道,大师兄似乎闻惯了毫不在意,晓龙则发着楞,没有走近的意思。
躺在床上的老人听见叫唤,动了动,转头望向晓龙。
晓龙站在原处,没有上前的意思亦退后不了,笑不出来亦怒不了。
就这么站着,呆呆地,失了神魂。
表舅看着他直点头,看他胖了些气色也好,衣着不再补丁满布,看来王爷待他并不薄。
「叫啊。」
见他没有反应,大师兄回身轻轻地推了他一下。
晓龙扯出笑,张口无声。
他知道大师兄要他叫的是什么,但他唤不出口。
迟迟地踏出一步,唇颤颤仍无声。
躺在床上的人是他的表舅,娘亲的表哥──自幼相识情愫暗生的表哥。
表哥进了梨园学艺,表妹依幼时婚约嫁予隔壁邻居。
多年后再遇,一个妻子多病无子,一个良人痼疾缠身没法使她受孕。
表舅留在乡里演戏的短暂时日里,他俩夜夜沿着旧日嬉戏过的溪野行走、回味,直到表哥随着戏班子远去。
然后他出生,爹去逝。
床上的人,是他口中的表舅,学艺的师父,实际上的爹。
若非那年田里连着欠收又逢大旱,娘俩实在没办法生,她绝不会带着幼子沿路乞讨上京寻旧情人去,因表舅已有个实际上的妻。
表舅母身体病弱性子却激烈,表舅没敢刺激她说他们是表妹与表外甥。
见了他的面庞表舅母没说什么,表舅却心虚……即便在外有了他,表舅心里仍旧只有一个女人,便是他的妻子,娘做牛做马都比不上表舅母一句话。
于是家里内内外外所有事落到娘亲头上,而他被送入戏班学戏,打的骂的全少不了他一份。
但晓龙并不怨,无怨的人生比较好过。
他外貌水灵戏班里的师傅本想排他学旦,偏偏他怎么学都做不成旦,嗓子姿态样样都是生或净的料,年纪小小唱起老生却中气十足。师傅、师兄弟们总暗自期许,他将来会是个角儿为戏班里争光……
那年,他已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十二或十三岁,只知从来不到练功场来的表舅母来了,往昔她总嫌戏班子脏乱不肯跟着,连住都另外找间院落住,远远地隔着他们,那天不知打什么风她竟来来,披着素色披风冷眸盯着他们练。而他的娘,或许因杂事缠身未曾前来。
一个上午表舅母就站在场边盯着他练,总于在他唱错词时开启金口……
她冷眼冷眸地瞅着表舅,冷言冷语地说着:「不打不成器,究竟是亲亲表甥儿打不下手啊。」
简短的一句话,让表舅心里的鬼活动起来,抓着棍子亲自打。
他乖乖地站着,忍受棍子袭身之痛。
辞错了,打。
走步错,打。
呼吸乱,打。
打打打……那棍不知何时由臀部打上了背,室中静得只有棍子击打的声音犹响着,没人敢阻止师父,也没人能阻止,纷乱中他听见师父喃喃念着:「你这条命是我给的,我今天就是收回来也没人敢说什么。」
打打打,直到他弯身吐出鲜血……
他呆呆地望着地上的血,表舅手举在半空中犹然僵硬,他无意识地转头望向爱了很久的女子,仅见她瘦削面庞上噙着冷冷的笑。
牙一咬,狠下心,棒子仍是落下了。
晓龙一阵低咳,又是一口血从嘴里吞出,女子终于敛起冷笑换上无表情的面具,抓紧披风转身即走。
师父颓然坐倒在地,大师兄抢步向上察看他的伤势。
他的师父为成全了一个女人的爱情,毁了他。
他不是从小病弱,他也曾经有丰富的实力成为角儿,他……
戏班里的银子全抓在表舅母手里,加上师父没胆说要带他看大夫,只得由班子里一个懂点医药的老师傅抓点药吃吃就罢。
卧床第三天,娘不知怎么得知消息,她冲进戏班里泪流满面地抱住他,说要带他离开这吃人的地方。
师父来了,尚未开口即被娘一句低语堵回去──虎毒尚且不食子。
那天,他们离开了表舅。
来的时候他们母子孑然一身,走的时候他带着一身病痛,娘怀里放着十两银子,她不想拿,生活却逼得她不得不低头,骨气救不了他们母子俩。
而现在这个险些杀死他的男人却想认回他,想从他口中讨一句爹……
再往前一步……
「叫啊。」大师兄催促着。
当年没能善尽兄长之职保护他的大师兄,在日后每一个可以为他尽力的地方尽力,收留他进戏班当个小龙套,将他推向岳王爷过着富贵生活,替他捎来故乡娘亲的讯息……像个兄长。
师兄还在催促着,晓龙又踏前了步,在心里闭上了眸,嘴角却高高扬起,浅浅拉开笑。
「爹──」
紧紧地,他握住凛谦送他的翡翠。
未久,老人过逝了,临终前唯一交代是要他好好孝顺娘亲。
这个娘并不是他的生母,而是当年的表舅母,他的大娘。
命运多么有趣,病弱的表舅母还活着,他的娘却病逝了,表舅也已故去……而他,要他奉养她。
晓龙犹笑着,点头应允。
丧礼之后,将他自个儿的月例钱拨一部份托人送予表舅母,每季一次,直至她亡故。
夜了,晓龙不太熟练地替凛谦脱下外衫,偎着他入睡。
深更醒来,听着凛谦沉稳呼吸声,蓦地觉得幸福,原来这就是幸福。
原来,他还感觉得到什么是幸福……坚硬一如翡翠的幸福。
时光匆匆流去,晓龙渐渐学会一些简单的字,懂得怎么看帐,排解些下人间的纠纷……像个当家主母。
俞彰在舂嗳花开的日子归来。回到京里第一个先问候岳王爷凛谦,尔后前来找他叙旧谈心。
他们一起逛市集,一起拿着糖葫芦沿着河边走,一起看水光。
俞彰说他变了,变得平和安适。
他微笑,不太懂,以前的他不平和,不安适吗?他以为他一直都是快乐的,怎么,在别人眼中不是吗?
前些日子回戏班采探,师兄也这么说他,说他现在身上有种富贵人家才有的气息,跟以前跑龙套的晓龙大不相同。
俞彰送他回府,晚膳后跟岳王爷一道讨论些事,他听不懂但喜欢坐在旁边,以前发呆,现在沏茶、磨墨、看着凛谦的脸微笑。
日子平静但幸福,以为永远不会好的病也在悉心调理下渐渐康复。
每年秋天凛谦仍会到南方领地去,有时一个月有时半个月,总会归来也总会去。晓龙聪明得不再去想凛谦去南方的意义,他珍惜相拥的温度。
即便是这样,世事仍无恒长,
来到岳王府第三春,燕子由南返乡了。
年已二十五的燕钰仍有张好看的脸,细细的眉跟颜色如墨,深沉坚定不移的黑色。
凛谦在偏厅见燕钰,晓龙则躲在屏风后偷听。手里握着翡翠,心里翻杂着连他自个儿都弄不清的情绪。
燕钰跪在厅里不住磕头求王爷帮他这次,他口里唤着一个女子的闺名,该是名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