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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岛的门外,悠悠游魂无主,流落在南欧的江湖。有名的野鬼阴魂总难散,最后是
母土心软,一一招回了西敏寺去。到黄昏,所有的鸦都必须归塔。诗人的南翼对公
侯的北堂,月桂擎天,同样是为栋为梁,西敏寺兼容的传统是可贵的。他想起自己
的家渺渺在东方,昆仑高,黄河长,一百条泰晤士的波涛也注不满长江,他想起自
己的家里激辩正高昂,仇恨,是人人上街佩戴的假面,所有的扩音器蝉噪同一个单
腔单调,桂叶都编成扫帚,标语贴满屈原的额头。
出得寺来,伦敦的街上已近黄昏,八百万人的红尘把他卷进去,汇入浮光掠影
的街景。这便是肩相摩鹭相接古老又时新的伦敦,西敏寺中的那些鬼魂,用血肉之
身爱过,咒过,闹过的名城。这样的街上曾走过孙中山,丘吉尔,马克思,当伦敦
较小较矮,满地是水塘,更走过女王的车辇和红氅披肩的少年。四百年后,执节戴
冕的是另一个伊丽莎白在白金汉宫,但谁是锦心绣口另一个威廉?在一排犹青的枫
树下他回过头去。那灰朴朴的西敏寺,和更为魁伟的国会,夕照里,峻拔的钟楼,
高高低低的尖塔纤顶,正托着天色泅蓝和云影轻轻。他向前走去,沿着一排排黑漆
的铁栅长栏,然后是班马线和过街的绿灯,红圈蓝杠的地下车标志下,七色鲜丽的
报摊水果摊,纪念品商店的橱窗里,一列列红衣黑裤的卫兵,玻璃上映出的却是两
个警伯的侧像,高盔发发而束颈。他沿着风车堤缓缓向南走,逆着泰晤士河的东流,
看不厌堤上的榆树,树外的近桥和远桥,过桥的双层红巴士,游河的白艇。
——水仙水神已散尽,
泰晤士河啊你悠悠地流,我歌犹未休。
从豪健的乔叟到聪明的奥登,一江东流水奶过多少代诗人?而他的母奶呢,奶
他的汨罗江水饮他的淡水河呢?那年是中国大地震西欧大旱的一年,整个英伦在喘
气,惴惴于二百五十年未见的苦旱。圣杰姆斯公园和海德公园的草地,枯黄一片,
恰如艾略特所预言,长靠背椅上总有三两个老人,在亢旱的月份桔生待雨。而就在
同时一场大台风,把小小的香港答成旋转的陀螺,暴雨急湍,冲断了九广铁路。那
晚是他在伦敦最后的一晚,那天是八月最后的一天。一架波音七○七在盖特威克机
场等他,不同的风云在不同的领空,东方迢迢,是他的起点和终点。他是西征倦游
的海客,一颗心惦着三处的家:一处是新窝,寄在多风的半岛,一处是旧巢,偎在
多雨的岛城,多雨而多情,而真正的一处那无所不载的后上,倒显得生疏了,纵乡
心是铁砧也经不起三十载的捶打捶打,怕早已忘了他吧,虽然他不能忘记。
当晚在旅馆的台灯下,他这样结束自己的日记:“这世界,来时她送我两件礼
物,一件是肉身,一件是语文。走时,这两件都要还她,一件,已被我用坏,连她
自己也认不出来,另一件我愈用愈好,还她时比领来时更活更新。纵我做她的孩子
有千般不是,最后我或许会被宽恕,欣然被认做她的孩子。”
一九七六年十月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