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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桢苦笑。
他年轻时,因着某个隐秘苦痛的心思,也曾常去道观佛寺等地,跪拜诸天神佛,自然也跪拜过碧霞元君。
凭着心来到娘娘殿外,却见殿内灯火通明,站在殿外偶然一瞥,只见碧霞元君修眉细眼,眉目可亲,半敛着的眸悲悯柔和。
再往下看,便看到了蒲团上跪着一个少女,她穿得单薄飘逸,竹叶纹素白裙铺散在蒲团上,低垂着头,双手合掌不知在念些什么,瞧着颇有诚心。
正是小童提到的女子。
但荀桢见了却不由得微微一笑,她怕是不常来此,或是第一次来道观,用的是拜佛的礼,但心诚则灵,若是碧霞元君有灵,相信也不会怪罪于她。
如此冒失的样子到使他想到了记忆中的一人,常常在夜深梦回时拜访他。
少女低低地念着,依稀听得了“纪……景……晟……”的字眼。
纪景晟?似乎是南阳王世子?
想不到到了观中,依旧能听得朝堂上的名字。
荀桢不愿再听下去,提步正欲离去,不妨踩到了地上的枯枝落叶,发出细微的响动。
少女似乎受到了惊吓,她睁开了眼,忙回头去张望。
殿外一片漆黑,烛火漏出的光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影隐藏在黑暗中。
“什么人?”少女缓缓站起来,神色惊慌。
而荀桢的在见到少女的模样时,笑容凝结在了唇角,浑身上下好似被神仙施了法定成了根木头。
是她?
熟悉的面容似乎把他拉回了四十四年前,刹那前,荀桢如同丢了魂魄一样难得失态。
这幅眉眼他从来就不曾忘记。
少女的面容在灯火的映照下,莹润清丽,和记忆中的人如出一辙。
不……不是她……
他早已问过李茂冲,她不会出现在此地,更不可能穿着如此,和南阳王世子扯上什么干系。
想到此处,荀桢心底不只是失落或是庆幸。
他轻轻阖上双眼。
殿外的紫薇树被夜风一吹,叶尖轻颤,滴滴答答地落下一串雨珠,落到指尖上,是彻骨透心的凉。
荀桢袖口下的手指一颤,“抱歉,夜不能寐,偶然闲逛至此,惊扰娘子了,我这便离去。”
不待少女回应,荀桢转身离去,走得毫不留恋,甚至于狼狈踉跄。
四十多年来,她的模样已然模糊,时不时想起,荀桢往往是一笑置之,心中平和宁静。
他早已不复当时的年轻,少时本就对男女情爱不上心,如今更是对此疏淡了不少。
他一直未娶,倒不是情根深种,他一直忙于政事,婚事便一直搁置了下来,等到了年纪,他更寻不得什么想要娶的女子,自始至终,他真正想娶的女子只有一位,然而此人却如花隔云端,怕是等他百年后也不得相见,若无情爱,他不愿辜负了其他女人一生。
如今每每梦到她,更像是一位久别经年的老友突然来访,心中不再有年轻时的悸动,更多是过尽千帆的释然和平和。
可如今乍一见,自以为的释然和不在意轰然倒塌。
第二日,荀桢醒来时,问了小童一句,得知少女一早已经离去了。
荀桢再一次来到碧霞元君前,昂首看着慈眉善目的碧霞元君,望了了半个时辰。
他在阁中担着首辅的位子,不能在观中耽搁太久,沐浴着山上的烟霞,荀桢辞别了小童,提笔给观主留书一封,也下了山。
晴晓初春日,高心望素云。彩光浮玉辇,紫气隐元君
若世上真有神仙,此番且当作是碧霞元君显灵吧,至少在他百年前能再见故人一面。
他到底是高估了自己,回去后打探到了此人是鸿胪寺寺丞王高涣嫡女王韫,荀桢终究是找到李茂冲,本只想求个死心,料不到的是,至此,事情的发展已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第71章 沉疴
王韫不愿意和荀桢作承诺。
更深月色; 北斗阑干; 共同许下承诺什么的听上去固然美好; 但吃亏的依旧是她; 她又不是傻的。
王韫面瘫着一张脸; 直勾勾地看着荀桢:“我不做。”
荀桢越想要瞒她; 反而越暴露了其中有隐情的事实; 既然他不愿意告诉她; 她便靠自己寻求真相。
荀桢既不惊讶也不尴尬,而是朗声笑了出来,眉宇间满是星星点点的快意; “既然不做便不做吧,但是现在不是告知你的时机,望你多加谅解; 但……”他眸色一暗; “若你执意一个答案,你便去找吧; 我也不会阻拦于你。”
“时间不早了,外面凉; 我们回去吧。”
他话音刚落; 便发出两声轻咳。
王韫忙抬眼皱眉,“先生,你无事吧?”
荀桢摆摆右手,左手捂着唇,指间又泄出接二连三的咳嗽声; 再看他的脸色,此时已苍白如纸。
王韫眼皮一跳,已经不止第一次了,荀桢现在和问她标点符号的时候一模一样,好好地就无缘无故地咳嗽了起来。
她知晓,荀桢的身体不是很好,他口味清淡,平日里照着大夫的医嘱,滴酒不沾,每逢佳节才喝上一些,酒量也有控制,小小的一杯,两根手指就能拈起来。
王韫只当是老年人总有些什么病痛,便不曾在意,现在不知为何,她心下莫名的一紧,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你不必担心,只是些陈年旧疴,我已经习惯了。”荀桢垂下手,“许是外面的冷风有些凉,回去坐着便好些了。”
冷风吹得人心冷身冷,荀桢看着眼前年轻的姑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竟不知拿眼前的人如何是好。
其实,要是知晓会发展成如此,当日松宣观中,他依旧是会托人查清她的身份,若是他不查清,他便不知晓王韫有可能要嫁给崔硕,但一查清,事情的发展便超出了他的掌控,到头来,发展成如此说到底也是他甘愿为之。
王韫很烦躁,看来荀桢又是有事瞒着她了。但她不能揪着荀桢的领子摇晃着他的身子,要他告诉她,他年纪大,禁不起她这么折腾。
既然荀桢如此说了,王韫只能上前两步,“那我们快些回去吧。”
回到客栈时,吴四有和施重阳已经不见踪影了,问了商队的人,得知刚才跟踪女人的人手已经回来了,女人果然和兄弟俩有牵扯,他俩从衙门召集了些人手,已经出发了。
王韫担心荀桢的身体,对此表现得十分疏淡,轻轻地哦了一声,便不再做声,而是强硬着神色,带着着荀桢上了楼歇下。
按着荀桢的肩在床缘坐下,王韫伸出手抵在荀桢额头上,忽略了两人间的距离,忽略了呼吸交融间,荀桢身体一僵,神色难得无措。
王韫她有发烧的苗头时,王韫她妈就会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她一手摸着荀桢的额头,一手摸了摸自己的,荀桢的额头和她相必显然有些温热,看来是发烧无疑了。
王韫低下头看着荀桢,内心涌起一阵愧疚,“先生,你似乎是着了些风寒。”
她大晚上带着荀桢瞎作,荀桢年纪大了不发烧才怪。
荀桢闻言,本有些不知所措的神色禁不住化作了点点笑意,僵硬着的身子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不碍事的,喝副药便可。”
王韫问:“你有药吗?要不要喊个大夫?”
荀桢答:“都带了,上次照着好友为我开的药方子多抓了些药,昭儿叫我出门时备着些。”
想的果然比她全面。
王韫收回手,“先生,我去差人煎药,你喝了药就早点休息吧。”
她现在怀念西药了,有杯水有粒药就行,不必自己手动去煎药。省去了不少麻烦,她自己不会煎药,到头来大晚上又要麻烦别人。
思来想去,王韫也只能喊醒折芳。
“娘……娘子?”
见折芳睡意朦胧抱着被子坐起来的样子,王韫满怀歉疚,但面子上不好表现出来,只放柔了嗓音,“折芳,荀大人病了,你快起来和我去煎药。”
折芳听闻荀桢病了,瞪圆了眼,困意一扫而空,当下也不耽搁,一掀被子胡乱穿好了衣裳和王韫去了厨房。
明明年纪不大,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爱玩爱笑,但做起事来却颇有条理,她拦下了活不让王韫碰,王韫执意要做,折芳嘟着嘴,埋怨道,“要是叫雪晴姐姐知道了,定绕不了我。”
王韫看着炉子上的药罐子笑道“你不说我不说,雪晴怎么会知道。”
炉子上的药嘟嘟地烧着,折芳拾起扇子扇了扇火,“荀大人怎地会病倒了?”
王韫:“受了些风寒,我也不知晓。”
折芳搁下扇子,皱着眉头,“我前头听念茵姐姐说先生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王韫:“嗯?念茵说些什么了?”
“我当时正在外面,念茵姐姐是同雪晴姐姐在屋子里说的,以前大夫似乎是时不时就要来府里一趟,荀大人虽然是照着大夫的嘱咐,但若是忙起来也常常熬个通宵,但是听念茵姐姐又说,打娘子你嫁来,现在荀大人和往日不同了,平日里颇注重了些身体,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王韫嗯了一句,心里多留了个心眼。
滤去了药渣,把煎好的药汁倒入碗中,王韫看着碗里黑咕隆咚的药,给荀桢默默点了个蜡。
要不要再给他找个糖什么的?想到此处,王韫轻手拍了拍折芳,“去帮我把车子里的蜜饯拿就在第二个盒子里。”
马车上备了盒蜜饯吃食,本是给王韫备下的,此时却派上了用场。
把药搁在桌上凉了会儿,王韫挑了个头大的蜜饯,端着碗药,拿着颗蜜饯,上了楼。
在门口敲了敲荀桢的房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王韫径直走入了屋子里。
荀桢坐在床缘上,看着窗子,神色不是往日里总带着些笑,而是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韫把碗和勺子交给他,“先生,喝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