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考当了导游的堂表。大学以后,她在电话里给我读过一首关于如何长寿的顶真诗。
明明是个一无所知的人,却又摆出无所不知的样子。
祖父死得早,他生前管过一个文化馆,又管一个煤矿。他的葬礼都是在那个煤矿里举行的。黑漆漆的、脏兮兮的。他如何疼我,我已经不记得了,据说他从来没抱过自己的后人,惟一抱过的就是我。跟他儿子一样,照看那么多孩子,惟一没有弄丢过的就是我。比我大的小孩子掐哭了我,他一定会为我报仇。听起来他一点不像个老人,反而更像个孩子。我只记得有一天我和堂表跪了很久,我们的周围挂了很多条幅,瞌睡都来了,胡大太叫我们不要跪了,去摆着大圆桌的地方吃饭。
我至今受了他的益,我祖母坚持出钱送我读大学是他的遗愿。祖母在来信里说为了什么家培养人才她心甘情愿。字迹太潦草了,分不清是为黄家还是为国家。我对对他的遗忘表示羞耻。
后人对他褒贬不一。
他应该是个善良的人,不杀生,打起儿子来,却是放进箩筐里用扁担打。他生性孤僻,从来不去别人家,只是邀请别人来自己家里下棋。他很小气,吃一种饼,一只手把饼往嘴巴里送,另一只手在下巴下面接着,孩子们在他手下别想吃到一点饼的粉末。他长期吃肉、红糖、鸡蛋,得了癌,他癌症晚期时,药水打进去时是蓝的,小便出来也是蓝的,前后蓝得一样明亮。体内已经没有多余的水来稀释药水了。
据我父亲讲,当时祖父和祖母的工资是多少级,加起来全大庸城第一高。我父亲乘火车丢失一只帽子,人还没下火车,还没反应过来自己什么时候丢了帽子,帽子已经有人恭恭敬敬地送到府上了。
小学时我代表梨宾小学去参加大庸市里的演讲比赛。
我的父亲指着其中的一个派头很大故作姿态的评委说以前这个人在你祖父管的文化馆里打锣,每天下午都要打几个小时的锣,现在反而成了大庸城的文化名流。
文革时候祖母当上了造反派司令,资历是曾经上京告过御状,告倒了一起去互相告状的劲敌,一个屠夫。
屠夫在天安门前遭到红卫兵毒打,连连叫唤,不要打我,我是革命的杀猪工人。
她发动了几次武斗,削平了几层楼,腰上捆着一根石油鞭子,见人就打,手榴弹不离手,听起来都很硝烟弥漫。
祖父是一派的头子,相比之下显得温文儒雅。他的堂兄在另一派里不肯过来,成了夫妻俩的死对头。祖父对革命十分忠贞,他拖着一队人马从乡下返城,骑着一匹年轻的马。他的堂兄被人按在岔路口上私自枪决,枪声响完了,他都没有跳下马。走了过去,吭都没吭一声,头都没有回一下。他的堂兄也不屑开口求救。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仇恨浇灌着他们,他们一个比一个心狠。直到他生病住院的时候,闭着眼睛,小声喊过一次他的堂兄,好像他堂兄来探望他来了,泪水涟涟的,应该是在梦里头。
她一生拥护着这个党派、歌颂这个党派,到老都没有被容许进入这个党派,遭到了儿子的耻笑,这大约跟她文革时期太猖獗、间接闹出过人命有关。
我父亲遥想当年的风光,他以前住的大院就在现在的市中心搞马戏表演的那块地方,大院门口驻着四个兵,他进出四个兵都要对他点头哈腰。他和围墙外面的孩子打石头仗,隔着一堵墙,只能通过喊声辨别对手和对友。石头有馒头那么大一个,格外重,像铁那么重,一个石头扔过墙去,打晕了一个出门喊孙子回家吃饭的老人。机缘巧合,这个老人竟然是我在梨宾小学的一个同学破嘴的祖母。和我父亲以石头对打的孩子就是破嘴的父亲。
其实当年这个小城就那么几个人,哪怕几个人又繁殖出几个人,都清得出来龙去脉来。
老人一家哭的哭喊的喊,涌进来评理,被卫兵用枪歪歪斜斜地挑在门口。
他躲到一个撤走的施工队留下的、借助一棵大树和一堵围墙搭成在半空中的施工棚里,不久老人醒了过来,独自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走了,人群解散了。
他父亲走到那堵墙下面,对着那棵树漫不经心地喊他的名字,是用家乡话喊的。他早知道他在上面。他假装不知道他躲在哪里。
这是在他记忆里他惟一的一次徇私,惟一的一次温情脉脉。
第二章第10节 脱离他遍体鳞伤的童年
他把进城之后的自己形容得像个纨绔子弟。
而在堂表的父亲口里,后进城几年的弟弟刚进城那阵子完全是个乡巴佬。他抢劫过城里孩子的两只可以拼成X形状的磁铁、一只青石榴,到处捡别人的过滤嘴烟头。一次捡到一个鞭炮,没有把它和烟头分别放在棉衣的两个口袋里,未熄灭的烟头点燃了鞭炮,炸烂了他的新棉衣。他连看一场电影都感到稀奇。
我曾试探地问过当时的情景,他闭上眼睛假装不记得了。后来又主动找我说过,当时胡大太有个重病的侄女在城里,吸过鸦片,烟瘾很大,他是为了她。
进城的当天他记得。
他和胡大太一起。是个下雪天。雪要下不下的,稀稀薄薄。
中途有个陌生的好心人要求帮他们拿包袱,遭到了拒绝。
他们先是坐船,看见村里一个临村正挨批斗的地主儿媳,散开着头发、大着肚子,躲在船上想逃到城里去。船行驶到碧绿的河水中央,一个人不紧不慢地抄起船上的篙子掷过去。篙子尖上镶着铁,闪了一闪,像一个人眨了一眨,飞出来的银白色的眼光。篙子飕飕地刺进她的肚皮,是从侧面刺过去的,她还来不及扶着一根木头站起来。她的血流过了好多人,一溜溜地流到了他的脚边,流成一张鱼网或者一张地图的形状。
他告诉我,他的脚早被打湿了、冰冻了,懒得移动。但是我知道他的心一直乐于躲开那些血。
他们下船了,他看见船夫不情愿地在河里打了几桶水泼到有血的地方,嘴巴里还骂着话。
沿着梨水河走,他想到这个冬天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到河边捡几个滚圆的、不大不小的、他能轻易搬走的红砂石头。他把它放在火坑边,烤热了,越来越红,像几只大红薯憨头憨脑地睡在灰里面,脸红彤彤的,盖着半身灰。可惜没能散发出屁一样的香味。有几个耐不住高温,抱怨地炸开了,啪啪地响,吓哭了他表侄子。剩下的两个他从中挑选了一个,把灰用他表侄子的尿片掸干净,包住,晚上放在脚头暖脚。家里好多人,最后一个石头不知道留给了谁。
他在堂屋里负责照看他表兄的儿子。他的表侄子睡在摇篮里,他摇啊摇,心思却不在孩子上。他琢磨着母亲托人送来的蔗糖,一饼一饼的,一共是两饼,一饼有脸那么大,被他外祖母收在里屋的柜子里。外祖母正在屋外晒太阳、缝东西,眼神耳朵机警得很。
他拼命摇了一下摇篮,摇篮猛烈地摇到尽头,被堵截回来,都快要把小表侄子簸出去。趁着摇篮急促的、嘎吱嘎吱的叫声,飞跑到里屋偷走了一饼蔗糖,放在怀里,把两个衣角捆紧。等他回到摇篮旁边,摇篮还没有停止摇动,仍咿呀咿呀地哼着,他接着摇。被惊醒的小表侄在摇篮里愤怒地看着他,手抓了几抓,只恨不能说话去揭发他。他笑嘻嘻地把一根手指用口水打湿,伸进怀里的糖饼上擦了擦,再取出来涂在小表侄的嘴巴上、舌头上,逗他、贿赂他。
晚上所有的孩子都挨了打,除了吃到了糖的他和小表侄。
他的外祖母自作聪明,坚持给他做证,装出公正无私的样子,说他一个下午都在照看孩子,摇篮声没停过。
他晚上起来假装上厕所。
我在大学图书馆里看侦探小说,看到高明的杀手在人去楼空时播放钢琴曲,制造不在场的时间证明。
读到这里我想到了他,扑哧一笑。
他的表嫂瞌睡大,翻身的时候把跟着她吃奶的表侄子压死了。他觉得他表嫂演技太差了,她应该是天亮时就发现了孩子的死,可是强忍到傍晚时候才哭喊起来,造成大人出去干活、孩子无人照看被被子闷死的假象。
一个新生的婴儿,不通人性、任性得很,一天都没有啼哭,也未免太懂事太争气了,何况孩子死后比活着的时候扁了一些。大家心里都明白,亏她还吃了几只乌鸡。
那几年他的舅母和他的表嫂比赛坐月子。一辈子一直生到生不出来为止。
他的舅父动不动就说我只会生产,不会生活。
吃晚饭的时候,大人们安排他一个人去埋他的表侄子,因为表侄子一直是他带的。
他偷偷抓了一把饭捏在手里。在路上吃了。他看着表侄子,觉得死了还好些,用不着受苦、挨饿。表侄子装在一个竹子编成的破簸箕里,几根竹篾拱出来刺进他的肉。短小的手脚都从漏洞里掉出来垂到地上,脑袋扁扁的,眼珠子都快迸出来。他把他的眼珠子往眼眶里试探地摁了摁。眼珠子好小,像一只鸟的眼睛。有点滑,有点湿。他提了一会儿,又在地上拖了一会儿,看见表侄子的手脚磨破了,又把簸箕在背上担了一会儿。选一个牛和狗都少来的地方,捡一截粗壮而尖锐的树枝子,刨了一个口朝上的钟形状的坑,把表侄子简单地折叠了一下,投进去,把土赶回坑里。他站在翻动过的新土上跳了好多下、踏紧、用脚擦平,撒了一种隔绝气味的叶子们。他在附近转了一圈,看工程半天没有遭到破坏,打算回去了。走到半路上想起家里人交代簸箕还要拿回去装粪和豆子的,又摸黑沿着原路回去取。
到了家饭已经吃完了,果然忘记给他留。
没有一个人为死去的孩子落泪,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孩子。死了大不了下次又生。
他们总是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