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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身上。我确实很晚才有第一个女朋友,有一次老师在讲评创作时说:「徐冰对农村的感情就是一种爱情,很好。」
我那时最有感觉的艺术家,是法国的米勒和中国的古元;都和农民有关。看他们的画,就像对某种土特产上了瘾一样。古元木刻中的农民简直就是收粮沟的老乡,透着骨子里的中国人的感觉。王式廊的农民「画」的好,但比起古元的,他的农民有点像在话剧中的。我那时就对艺术中「不可企及」的部分抱有认命的态度。有一种东西是谁都没有办法的,就像郭兰英的嗓音中,有那么一种山西大姐的醋味,怎么能学呢。而她成为一代大师,只是因为比别人多了这么一点点。
这种对农村的「痴情」,也反映在我那时的木刻中。从第一次「木刻技法」课后,我刻了有一百多张掌心大小的木刻,我试图把所见过的中外木刻刀法都试一遍。没想到这些小品练习,成了我最早对艺术圈有影响的东西。这些小画平易真挚,现在有时回去翻看,会被自己当时那种单纯所感动(世事让人变得不单纯了,就搞现代艺术呗。)当时大家喜欢这些小画,也许是因为经过文革,太需要找回一点真实的情感。这些小画与「伤痕美术」不同,它们不控诉,而是珍惜过去了的生活中留下的,那些平淡美好的东西。这些小画给艺术圈的第一印象如此之深,致使后来不少人大惑不解,他怎幺会搞出《天书》来?一个本来很有希望的年轻人,误入歧途,可惜了。
古元追随毛《讲话》的文艺思想,我效仿古元,而「星星」的王克平已经在研究法国荒诞派的手法了,差哪儿去了。克平出手就相当高,把美院的人给震傻了。美院请他们几位来座谈。那时,他们是异数的,而我们是复数的;和大多数是一样的。我和「我们」确实是相当愚昧的,但愚昧的经验值得注意,这是所有中国大陆人的共同经验。多数人的经验更具有普遍性和阐释性,是必须面对的,否则我们就甚么都没有了。
毛泽东的方法和文化,把整个民族带进一个史无前例的试验中,代价是巨大的,导致了一场灾难。每个人都成为试验的一个分子,这篇文字讲的、就是试验中一个分子的故事。发生过的都发生了,我们被折磨后就跑得远远的,或回头调侃一番,都于事无补。今天要做的事情是,在剩下的东西中,看看有多少是有用的。这有用的部分裹着一层让人反感甚至憎恶的东西,但必须穿过这层「憎恶」,找到一点有价值的内容。这就像对待看上去庸俗的美国文化,身负崇高艺术理想的人,必须忍受这种恶俗,穿透它,才能摸到这个文化中有价值的部分。除个别先知先觉者外,我们这代人思维的来源与方法的核心,是那个年代的。从环境中,从父母和周围的人在这个环境中接人待物的分寸中,从毛的思想方法中,我们获得了变异又不失精髓的、传统智慧的方法,并成为我们的世界观和性格的一部分。这东西深藏且顽固,以至于后来的任何理论都要让它三分。八十年代,大量西方理论的涌入、讨论、理解、吸收,对我来说,又只是一轮形式上的「在场」。思维中已被占领的部分,很难再被别的甚么东西挤走。在纽约有人问我:「你来自于这么保守的国家,怎么搞这么前卫的东西?」(大部分时间他们弄不懂你思维的来路)我说:「你们是波易斯教出来的,我是毛泽东教出来的。波比起毛,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在写这篇文字时,我正在肯尼亚山实施我的《木、林、森》计划。这个计划,是一个将钱从富裕地区自动流到贫困地区;为种树之用的、自循环系统的试验。它的可能性根据在于:一、利用当今网络科技的拍卖、购物、转账、空中教学等系统的免费功能,达到最低成本消耗(请上 forestproject);二、所有与此项目运转有关的部分都获得利益;三、地区之间的经济落差(两美元在纽约只是一张地铁票,而在肯尼亚可种出十棵树)。这个项目最能说明我今天在做甚么,以及它们与我成长背景的关系。我的创作越来越不像标准的艺术,但我要求我的工作是有创造性的,想法是准确、结实的,对人的思维是有啓发的,再加上一条:对社会是有益的。我知道,在我的创作中,社会主义背景艺术家的基因,无法掩饰地总要暴露出来。随着年龄增大,没有精力再去掩饰属于你的真实的部分。是你的,假使你不喜欢,也没有办法,是你不得不走的方向。
我坐在非常殖民风格的花园旅馆里,但我的眼光却和其他旅游者不同,因为我与比肯尼亚人还穷的人群一起担心过、生活过。这使我对纳卢比街头像垃圾场般的日用品市场,马赛义人中世纪般的牧羊生活景象,不那么好奇和敏感,从而,使我可以越过这些绝好的艺术和绘画效果图景的诱惑,抓到与人群生存更有关系的部分。
从这个逻辑讲,可以说,这个《木.林.森》计划的理论和技术准备,从七十年代就开始了。我说:艺术是宿命的,就是诚实的,所以它是值钱的。
2008年7月于肯尼亚纳卢比
断章
发布: 2009…4…17 07:26 | 作者: 北岛
一九四九年生于北京,做过建筑工人、编辑和自由撰稿人。和朋友于七八年在北京创办文学杂志《今天》,一直担任主编至今。自八七年起,在欧美多所大学教书或任驻校作家,现在香港中文大学任讲座教授。其作品被译成三十多种文字,获得多种国际文学奖及荣誉。近年出版的中文书包括诗集《零度以上的风景》、《开锁》和散文随笔集《蓝房子》、《午夜之门》、《时间的玫瑰》和《青灯》等。
一
一九七○年春,我从河北蔚县工地回北京休假,与同班同学曹一凡、史康成相约去颐和园。那年春天来得早,阳光四溢,连影子都是半透明的。我们并肩骑车,拦住马路,三十二路公共汽车鸣长笛,轰然驶过,扬起一阵烟尘。
曹一凡是同学也是邻居。在「上山下乡运动」大潮中,他和史康成是立志扎根北京的「老泡」。所谓「老泡」,指的是泡病号留在城里的人,为数不多但不可小看 ——除了有抵挡各种压力的坚韧神经外,还得深谙病理知识及造假技术。幸好有他们留守,几个月后我随工地迁到北京远郊,每逢工休泡在一起,读书写作听音乐,被邻居庞家大嫂称为「三剑客」。
北京近乎空城,颐和园更是人烟稀少。进正门,穿乐寿堂,玉兰花含苞欲放,木牌写着「折花者罚款五十元」。在排云殿码头租船,绕过石舫,向后湖划去。一路说笑。后湖更静,唱俄罗斯民歌,召来阵阵回声。我们收起桨,让船漂荡。
史康成站在船头,挺胸昂首朗诵:「解开情感的缆绳/告别母爱的港口/要向人生索取/不向命运乞求/红旗就是船帆/太阳就是舵手/请把我的话儿/永远记在心头。。。。。」停顿片刻,他继续下去:「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
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我为之一动,问作者是谁。郭路生,史康成说。朗读贺敬之和郭小川的诗,除琅琅上口,跟我们没甚么关系,就像票友早上吊嗓子。最初喜爱是因为革命加声音,待革命衰退,只剩下声音了。在工地干活吼一嗓子:「人应该这样生,路应该这样行——」,师傅们议论:这帮小子找不着老婆,看给急的。而郭路生的诗如轻拨琴弦,一下触动了某根神经。
退船上岸,来到谐趣园,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游廊吹口琴,如醉如痴,专注自己的心事。我又想起刚才的诗句。郭路生是谁?我问。不知道,听说在山西杏花村插队,史康成耸耸肩说。
原来是我们中的一个,真不可思议。我的七十年代就是从那充满诗意的春日开始的。当时几乎人人写旧体诗,陈词滥调,而郭路生的诗别开生面,为我的生活打开一扇意外的窗户。
二
一九七一年九月下旬某日中午,差五分十二点,我照例赶到食堂内的广播站,劈啪打开各种开关,先奏《东方红》。唱片播放次数太多,嗞啦嗞啦,那旭日般亮出的大镲也有残破之音。接近尾声,我调低乐曲音量宣告:六建三工区东方红炼油厂工地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揑着嗓子高八度,字正腔圆,参照的是中央台新闻联播的标准。读罢社论,再读工地通讯员报道,满篇错别字,语速时快时慢,像录音机快进或丢转,好在没人细听,众生喧哗——现在是午餐时间。十二点二十五分,另一播音员「阿驴」来接班。广播一点钟在《国际歌》声中结束。
在食堂窗口买好饭菜,我来到大幕后的舞台,这是工地知青午餐的去处。说是与工人师傅「同吃同住」,「同住」不得已——几十号人睡大通铺,「同吃」就难了,除了话题,还有饭菜差异:知青工资低,可都是单身汉,专点两毛以上的甲级菜;而师傅拉家带口,只买五分一毛的丙级菜。
头天晚上,在食堂召开全体职工大会,就在这大幕前,由书记传达中央文件。传达前早有不祥之兆。先是工地领导秘密碰头,跟政治局开会差不多;下一拨是党员干部,出门个个黑着脸;最后轮到我们工人阶级,等于向全世界宣布:九月十三日,林副统帅乘飞机逃往苏联途中摔死了。
说到政治学习,「雷打不动」,从周一到周五,每天晚上,以班组为单位。干了一天活,先抢占有利地形,打盹养神卷「大炮」。除了中央文件和社论,还甚么都学,从《水浒》到《反杜林论》,这可难为大字不识的老师傅。而知青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