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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王涛、沈元等等,最后, 连金豆儿也被叫走了。我们还指着他带口信呢!
这些都是我认识的, 还有我不太认识的北大毕业生顾文选等等。我听得见, 每个人都是趟着脚镣走到小院里, 然后「轰隆」一声就被撂倒。随着就听见囚犯短暂的挣扎声, 口中呜呜地哼几声, 就安静了下来, 然后被架上汽车, 一辆车开始缓缓开动。
我明白, 一个人一辆车, 死囚在去公判大会之前都得进行一次必要处理—— 让他们失去喊叫的功能。有人说在他们嘴里塞了一个木球,有人说是警察用掌侧砍击了犯人的喉头。我在等着, 心想: 我最后的表演, 也不能太差。索家麟他们是练家子,戴着镣走起来照样潇洒。他们会表现出侠士之风, 我也会亮出书生之格。
我等着, 等着, 等到最后, 听见他们竟然把死刑号的筒道大门都给关上了。这次没有我? 是的, 没有我, 也没有老七。
筒道里死一样的寂静。那天, 他们都没有回来。孙秀珍, 库里娃, 她真的就这么走了? 我不知道。虽然, 我还在苟活着, 却从此见不到她了。心头滴血。
我知道, 和遇罗克一样; 所有的死囚躲得过初一, 也躲不过十五。看来, 我还要赶下一播儿了。那天晚上, 又有大批的新人入住。铁打的营盘, 流水的兵, 机器运转如常。
当新的一批死囚又去游斗的时候, 居然没叫我。我难得清闲。我仔细看着面对的水泥墙, 墙上曾经有人在上面写过字,也有人刻过字。但都被用锐器铲去了。所以, 那墙上只有斑斑驳驳的表面, 和一些笔划的残余。我明白, 那些人最后还是要留几个字, 谁都明白,也许只有以后来扫除的犯人才能看见。也许, 只是想留下一句话, 哪怕给一个任何活人看到, 没准就留下来了。也许哪怕只给自己看看也好。
我想, 如果是这样, 我还能写几个甚么字呢? 我来到这个世界短短的二十六年, 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走了, 随风而去。别人呢,他们也是一样。一辈子, 很快地随风而去, 也许重于泰山, 也许轻如鸿毛。然而, 这不过是后人评说而已。对自己来说, 这有甚么区别?又有甚么意义?
活一百岁, 还是活二十六岁, 在大自然来看又有甚么区别? 想到这里, 我心里就踏实了点儿。我想起来, 圣经里妈妈要我看的两句话, 很符合我这时的想法。略略改过, 我用手铐的弯角, 「吭哧吭哧」花了大概两个钟头, 在水泥墙上刻下了八个大字:
从宇宙来, 回宇宙去。早年我写过几天《张骞碑》, 这八个字似乎还有点儿金石意思。虽然我不是个基督徒, 写完这几个字心里就平实了。最后的日子, 扮演人生最后时刻那一幕, 自认还算得上心静如水。
五
我在死刑号关了近一百天, 在这生死一线的剃头刀刃上滚了一百天。在五月上旬的某一夜,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还在水淹的地铁里。死亡的冰水一点点没上来了, 即将把我吞没了。我又濒临死亡, 几乎窒息。就在这时候,突然一股强劲的清风吹入了地铁, 水也迅速地下降。我张大了嘴, 大口吞吐新鲜的空气。轰隆隆地鸣响, 从地底传来,那些堵在地铁里巨大的框架、石块、柱梁都随着巨大轰鸣声, 被激荡的水流给裹挟而去。我知道, 这风是生命之风。我在巨大喜悦之中醒来, 三个月来,我从来没这样醒来过, 百思不得其解, 想: 也许是孙秀珍还没走, 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但愿。
一天, 我突然被提了出来。又走向预审楼。
我关进死刑号的那几天, 天天风雪交加。如今, 久违的外界天下已然是桃红柳绿。我眯缝着眼, 望着这陌生的花花世界。
我趟着镣, 进了预审室。预审室里坐了十几个官员。心想, 临了临了, 还来这么一齣, 甚么意思?
坐在正中间的是一位老军官, 看来, 不是个一般的人物。他和颜悦色地问我: 「张郎郎, 最近学习得怎么样? 」
一个临死的人, 哪还有心思学习。既然他这么问我, 也许有转机, 咱们也可以顺坡下驴。只要他不逼我再咬别人, 说甚么都行。
「反正, 也没别的事儿, 就看看《毛选》学习呗。」他们也知道, 我们只有那一本书。
「学了哪篇了? 说说, 说说。」说话听声, 打锣听音。我在这里边儿关了这么久, 还不明白? 这是给我铺台阶呢。我也不能牵着不走、拉着倒退呀。
我不慌不忙说: 「最近, 我反复看了《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将革命进行到底》。还看了《别了, 司徒雷登》, 还有。。。。。 」
「你看了这几篇, 有甚么体会呢? 」
「我明白了, 蒋介石八百万军队都被共产党消灭了, 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学生, 还能怎么样呢? 」
「看来, 经过学习, 你还是有一定进步的。」这要搁在过去, 我这么回答, 预审员决不会这么回话。他打算说你有理, 你怎么说都有理。打算说你没理, 你说破大天也白搭。
「最近一个时期, 你在批斗中, 态度还是老实的。学习呢, 也有些收获。所以, 今天决定把你从死刑号转回普通号去。」
天哪! 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我连忙真心真意地说:
「太谢谢您了, 太谢谢您了。」
「不要感谢我, 要感谢毛主席, 感谢党。我个人是做不了这个主的。」
我又赶紧感谢该谢的人。
老军官说: 「从前, 去死刑号的路是单程路, 没人从那儿回来过。关于死刑号的任何事情都是国家机密。今天, 我们会把你的镣铐卸下来,送你去普通牢房。可是, 镣铐还在我们手上, 如果你不好好改造, 随时都可以再给你带上, 把你送回去。你明白吗? 」
「明白, 明白。」那天, 他说甚么话, 都不能改变我的心花怒放。那天阳格外光明媚。那天, 我就是从水底挣扎浮起, 飞出水面。看见了太阳, 苦海有边, 那边就是我生命的地平线。出来后, 听老七说: 有关方面两次都决定枪毙我们了, 最后还
是周恩来写了「留下活口」四个字才救了我们。平均俩字一条命。而那位把我从死刑号提出来的人, 就是当时的公安部长李震。可惜, 等我出狱的时候, 周恩来先生和李震先生都走了, 苟活下来的我都不知道该去谢谁。
六
一年以后, 又把我押回饶阳。这时候, 小段、杨秉荪都已经分别判为十五年、十年徒刑, 送到劳改队去服刑了。小亓告诉我, 我们走以后,还真来人调查过我们那份报纸的事情, 因为我们这些当事人, 早就死的死, 走的走了, 这事就不了了之。而他手头的那份报纸早就销毁了。
回到饶阳县, 这里已经不同往年了。张所长认为, 这些政治犯如果天天在屋里呆着、憋着、饿着, 早晚会出事。说: 闲饥难忍, 干点儿活儿可以分散注意力, 否则, 这伙人指不定琢磨出甚么呢。于是, 这里开始拧麻猴。
所谓「麻猴」在北京叫轴毛, 就是一条五彩的麻毛。当年人们骑自行车的时候, 就把这轴毛拴在车轴上。随着车轮旋转, 显出骑车人的风采。这是当年自行车的装饰物。
估计这「麻猴」零售也没几个钱, 附加值极低。幸亏我们这些犯人都是免费劳动力。别看这个小小的「麻猴」,制作也不那么容易。先把成捆的大麻运到看守所中间的空场, 然后由劳动号(有特许劳动权的犯人, 一般都是当地犯人。) 用大铡刀,把那些长麻铡成一尺长左右的短麻。然后, 分捆成一把一把的。下一步是由有技术的犯人, 把这些麻染成红、黄、蓝、绿四种颜色。下一个工序是:把这些色麻分发下去给老弱病残的犯人, 让他们用梳子把这些麻梳成像蚕丝那样通透柔软, 发出缎子般的光泽。
我和老七算是青壮劳力, 就被分配到成品车间。三年多来, 由于我们是同案, 所以一直关在不同的牢房, 在死刑号都是如此。如今, 到了车间,我们俩的车床就可以挨着, 就可以畅聊一通了。这里所谓的车床就是木制的土车床, 我们就用这种车床依次把不同颜色的麻毛,用一根铅丝把它们拧在一起。生产出我们这个工厂的唯一产品—— 麻猴。监狱长为了刺激生产力发展, 把我们的产量和我们伙食的定量绑在一起。
一开始, 当地的青年农民手头都比我们利索多了。他们认定我们肯定玩儿完了。他们吃最高的定量, 我们吃最少的定量。这还不算, 一不留神,我还把自己的手掌给剪了个大口子。这又让那些青年笑得喘不过气儿。但是, 也和大多知青一样, 三个月以后, 我们的技术突飞猛进,渐渐地我们就开始吃最高定量, 而新来的农民只好吃最低定量。而且, 即使是有技术的老农民, 也不可能再追上我们了。
在这段时间里, 我们还进行了技术革新, 不但把那个车床进行了彻底改造, 还把当地多少年来拧「麻猴」的标准程序和姿势都进行了改革。这些改变,地位的转化, 并没有引起饶阳当地人和我们之间的矛盾。他们很朴实, 能面对现实。笑话我们的时候很真诚, 佩服我们时也很真诚。
我们把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