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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敌台,思维材料就多了。思维材料多了,对世界的看法就不一样了。对世界的看法不一样了,就更觉得度日如年了。大概是一九七五还是七六年,记不清了。总之,北京知青中能回城的都回城了,我还在云南,我决定了我一生中的一件大事。
我决定建立一套音响。音响是我八十年代才有的概念,它指的是由音源、前级输出、后级,或称功率放大输出,加上喇叭组成的播音系统。我当时要做的这套播音系统,其实是我那台熊猫收音机的放大。我在北京的朋友黄其煦帮了大忙,他小学时就已经有做收音机的照片在报上发表,做我的这个巨型收音机算是手到擒来。苦他的是要满北京买零件。我不记得是我七六年上北京去取这套东131西,还是有人帮我带来?总之从北京到昆明,火车要走三天:从昆明再到所在山沟,长途汽车也是三天。就这样,一个单声道大喇叭(10吋?)的播音系统终于立在我的草房里了。
我特地请黄其煦留了电唱机的插口,因为我有几张苏联和捷克的大唱片,这回我要认真地听一下它们。当然,我主要是要好好听BBC的音乐会实况转播。音箱我用我认为的最好的木料。还做了架子,总之,是永久使用的架势。
开播,对不起,声音有点惨。本队的和翻山越岭来听的朋友们,都挺客气,「来来来,喝酒喝酒。高高山上一头牛啊,尾巴长在屁股后头哇,四个蹄子分了八瓣啊,个鷄巴硬得赛了车轴哇,七巧七巧!五魁五魁!你喝!」
声音不好的原因是电压的问题。前数年电拉到山沟里,电压衰减到灯丝可以直视。但我坚信电的问题会好起来的,只不过现在我还要用我的四个一号电池的熊猫收音机了。后来县里有人跑来要买,我没有卖。幸亏他没买成,因为七十年代末,就有四个喇叭的手提收音机走私进来了,哐叽哐叽,震耳欲聋,八十年代提前进入我的七十年代啦。
度日如年中,我开始研究树木,判断它们中的谁是好的木料。我和别人各执长解锯的一端,破开树干,锯成板材。我开始打家具,实实在在在这里生活下去。
七六年,开始死人,周恩来,唐山大地震,毛泽东,四人帮被抓,一路滑坡。毛泽东死时,我正在北京,毫无感觉(他已在听敌台的云南知青心里于七一年死去),买些东西,准备回云南过日子。到了昆明,四人帮被抓的消息传来,市面震动,一路到景洪,都是如此。亦是无甚念头。到了队上,知青们都说,哈,你逃过去了。追悼会的时候,都到县上,不去不行。没办法,只好在会场自己昏到,昏倒总要抬出去喽,抬到树荫下,好自在,后来多一半人昏到,可怜大小干部不敢昏倒,站着听。
当晚备了酒,与昆明知青上海知青四川知青拿了吉他,进山到小水库边,裸体喝酒,弹吉他,扎到水里去,让小鱼咬鷄巴。女知青笑浪谑谑,同时嘴里总是有吃的。我从北京带来的种种,剎时消
耗。明月当空,星尘糜烂,唯愿人长久,到老不白头。
当此时,心下澄明。
让思想冲破牢笼——我的七十年代三段论
发布: 2009…3…27 08:34 | 作者: 朱正琳
一九四七年生。在贵阳上中专时,文化大革命开始。六六年在校被打成「反动学生」,七一年因反革命案被捕入狱,至七五年获释,七九年获平反。八○年考上北京大学外国哲学所硕士研究生,八三年毕业。曾任《东方》杂志副总编,着有监狱回忆录《里面的故事》。
仅从我个人命运的角度看,是可以清晰地断出一个「七十年代」来的。一九七一年七月我锒铛入狱,一九八○年九月我考上北大,对于我的人生来说,两者无疑都是「划时代」的事件。当时我在贵阳。
正题:生活在别处
一 被抓
七十年代在我的记忆中是这样开始的。一九七○年春节,大年初一上午,几十辆军用卡车载着一排排荷枪实弹戒备森严的士兵,押着刚刚在「公判大会」上被宣判死刑的几十名囚徒,在市中心的大街上缓缓驶过,然后直接驰向城郊的刑场。街道两旁熙熙攘攘站着一些沉默的看客,我也在其中。
「军事管制」,我们那个小山城里的气氛确实有几分肃杀。从广东方面调过来的军队接管了从「西南的春雷」中诞生的「红色政权」,制止住了「派性斗争」。全副武装的军车和士兵在大街上游弋早已是城市的日常景观。有一则当时流传的笑话说,一对恋人在公园里一时斗气,也招来了「武装干涉」——背着枪的巡逻兵走过来问道:「你们为甚么屁股对屁股坐着?」那对没好气的恋人反问,这么坐着有何不妥,士兵的回答是:「这里是公园,没有事不准进来!」讲这个笑话要学着模仿粤语腔的普通话,其效果不亚于如今的某些小品。
有朋友私下里曾自嘲说:「其实我们最不怕的就是吓,因为我们就是吓大的。」据我观察,受惊吓多了,彷彿便会从一身冷汗中生出一种冷幽默。就说这示威性质很明显的「游街示众押赴刑场」的景象吧,那几年人们也好似见惯不惊。每年春节前照例会有一批,民间竟冷言称之为「杀年猪」。不过,「杀年猪」理应是在年前,历年皆是如此。唯独这一年却选在了大年初一。再不怕吓的「看客」想必也会有些震骇。至少我是。当时我想,有一天我要把这一幕写下来。
我当时其实也已经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在网之鱼。几个月后,一个几乎天天与我在一起厮混的哥们被抓了,我和另外两位哥们的时光似乎就只能用来等待被抓。因为我们认定,那位哥们被抓的原因是伙同我们仨偷书,在各大中学校图书馆偷书。当然,也风闻,我们几个人被卷进了一个「反革命集团」案。但我们自己心里却清楚,除了偷书我们没干过别的。几十年后我的说法是:「我几曾有过『反』的壮举?」
到一九七一年四月,又有一个哥们「进去」了。在「外面」的两个人便约定,如果再有一人被抓,第四个人就去自首,以便案子早日了结。那时候我们俩都已随各自家里的老人「疏散下放」到农村去了。俩人又约好「倒流」回城市,东家借一宿西家住一晚地「打游击」,一边担心夜里遭突袭「查户口」而被遣返,一边却又在等待甚或是期待(!)被抓归案。虽然那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年代,但我们还是相信,我们干的那点事算不了甚么,不至于会被判刑,所以还是早了早好。当然,入狱之后就明白了,我们的想法不过是一厢情愿。尽管在拖了四年多之后我们确实都获释了,但我在狱中的所见所闻使我相信,要判我们个十年二十年的,也绝不是甚么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的事。关键只在于我们赶上了甚么样的「形势135需要」。
在别人家借宿一般只能晚上悄悄「潜入」。那些年,我们的朋友大都住在父母家里,还没有成为独立的户主呢。因此,我们曾有过许多漫长的白天。两个人时常在街头并排行走,很少停步也很少交谈。从大十字到大西门到紫林庵到喷水池再回到大十字,这一圈下来,过去了半小时。再走一圈,又过去了半小时。有时候我一个人走,速度就会慢一些。走走看看,那行径也就更像一个城市流浪汉。我不逛商店,那年头物资匮乏,商店也没甚么好看的。与所有无家可归百无聊赖的人一样,我会对墙上的文字感兴趣。一字一句地读了许多有朱笔划勾的法院「布告」,从那种千篇一律的抽象词句,我也曾推想出一些「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罪犯们的人生故事。还读了许多当年时兴的「安民告示」,内容庞杂琐碎,从居委会通知开会到失物招领或寻人啓事,不一而足。其中常会有一些遣词造句令人意外的,当时会引发一笑,但事后却大都忘却。只有一则至今仍记忆犹新,那是贴在医院门口的。抬头照例是:「最高指示:安民告示」。正文的内容则是:「请自杀者家属自带急救药品。」
几个月「流浪」下来,消磨了我对「流浪」一词抱有的全部浪漫情怀。以至于后来我「住进」看守所,倒好像松了口气,于是顾影自怜地幽了一默:「这回好了,不会再有查户口的了。」不过,我那几个月的光景也并不像如今煞有介事地说起来时那么惨淡。人毕竟年轻,经得起折腾,再加上满脑子想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宏大叙事」,眼前那点颠沛倒也不怎么当回事。用古话说,我当时是「一心以为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用今天的话说,无需借助电脑,我当时就拥有了一个虚拟世界。记得入狱前的最后一段时日,我一直背着一本斯宾格勒(OswaldSpengler)写的《西方的没落》「转战南北」,正读得踌躇满志,自以为有希望解透中国的「文化宿命」(斯宾格勒语)哩!
当然,偶尔有些日子,也会有「临时的固定住所」,我便也能享受独自在家的感觉。例如我被抓的那天,就是住在我哥从朋友那里暂借的一间小屋里。一大早,我刚打开《西方的没落》,就听见门外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赶紧把书塞在被子底下。开门一看,是我哥当时所在单位——杂技团的军代表带着七八条大汉来了,其中赫赫然有表演拉大弓的大力士在。那位军代表告诉我说,我哥出了车祸,要我赶紧跟他们去看看。消息太突然,我一时竟也相信了,一边跟着他们往外走,一边问:「人在哪家医院?」回答是:「在市公安局。」我当然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一直在等着的不就是这一天吗?那位军代表看我已识破了他们的意图,竟没敢把我往市公安局带,而是就近带我到了一个区分局,然后打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