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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入愁肠愁更愁,不是吗?怎么会多喝。
“情绪低落,最易引来小病,你是的确不适了,让我开车送你回去。”对方这么说,语调温文。
我仍有着犹豫。
我是不适,可是已然清醒。
不要把刚才的冲动与迷糊来一个延续了吧。
“放心,只是送你回家去。本城仍是法治之区,无人可以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我实实在在地觉得眼花缭乱,且喉咙似有一阵难忍的翳闷堵塞在那儿,不上不下。
我辛苦得连再开声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想赶紧上了车,坐下来,把头搁在椅垫上,稍息一息。
“我的名字叫庄尼。”
我耳畔听到这句话,我苦笑。
曾经在多伦多,我情绪极度低落时,也有一个偶然场合,遇上了一位俊朗英挺的中国籍美男子,他告诉我,他叫庄尼。
庄尼言语得体,态度温文,把我邀约回他那美仑美奂的府第内,共进烛光晚餐。
当时的我想,世间既无天长地久的恋情,只有唯利是图的勾当,那么,人海偶遇,曾经拥有,如泥上指爪,也算是浪漫美丽真挚的一件事了。于是,我接受了庄尼。
怎么可能想象到上天会如此作弄我。那庄尼,根本不叫庄尼,叫单逸桐。
叫单逸桐没有什么打紧,最凄凉的竟是单逸桐居然是邱仿尧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只为菲律宾华侨那个次子可以过继承袭外祖父姓的惯例,教他们在姓名上拉不上关系罢了。
这一场误会,委实是太大了。
单逸桐在日后决不肯相信这么一个对男女关系轻率的女子,会真心爱上他的兄长,于是悲剧的成因又添一重。
庄尼?我闭上眼睛,回忆着过往一切的片段,我苦笑。
“可不可以叫过另一个名字?”我问。
“什么?”
“叫你佐治好不好?否则,约翰也成,只要不叫庄尼。”
“你住哪儿,请告诉佐治,让我送你回家去。”对方温柔地答。
我说了地址。汽车一直风驰电掣地向着深水湾进发。
我以为一路上,我要跟这位临时的义务司机不住应酬谈话。可是,没有,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这位庄尼,不,是佐治,只问过我:
“要不要把车窗绞下来,吸点新鲜空气?”
我摇了头。之后,就再无话。
我最讨厌那些吱吱喳喳,一上车就要应酬他,陪他讲话,聆听他从客户口中攫取各式故事的司机。要这种司机,我宁可走路。
显然地,坐在我身旁的这男子,起码是个异常称职的司机。
他且平安地把我送抵家门。
“到了。”他说。
我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向车窗外望去,果然是那幢江家大宅,竟有一阵子的迷惘。
我回望着这个送我回家来的年轻人。
佐治的身分是无可置疑的了。
然,他没有企图,没有要求地果真把我载回家来。
“是到了。”我茫然地应着:“多谢你!”
佐治笑一笑,活像个开心的大男孩。
他下车去,往另外一边走,为我拉开车门,让我走下来。
“晚安!”佐治说。
“晚安!”我这才想起:“你怎么回家去了?”
佐治又笑:
“不用叫警察带我回去,我没有迷途,仍认得路。”
“是吗?”
“是的,小姐。”佐治很诚恳地伸出手来,跟我一握:“你要担心的是你自己,每个成年人都得对自己负责,是不是?”
我一怔,晚风吹来,整个人都好像舒畅了一点点。问:
“我怎么样酬谢你?”
“你已经付了帐,且已给我额外打赏。”
“什么?”
“我多么渴望可以开这辆叫林宝坚尼的跑车,这是我工作的目标之一,今夜,我不劳而获。故此,要说多谢的人是我。”
我惊骇:
“就只为要买一部这种车子,你到那地方干活?”
“买一部这种车子决不容易。”佐治说:“已经拥有了它的人才会不予珍惜。”
我点头。
“再见!”佐治挥手,向着江家的大门走去。
我忽然地感动了,叫住他:
“佐治!”
且趋前了两步。
“你应该回到屋子里好好躺一躺,或吃点药,我看体力和精神疲累的人,最容易感冒。”
“如果我邀请你到里头喝一杯咖啡?”我的确需要一个能谈心的朋友。
佐治低着头,望住自己那双薄薄的皮鞋,不期然地又笑了起来,抬眼说:
“住在这儿的人,不应胡乱浪掷幸福,自重最要紧。且,小姐,像你这样的人儿,其实也不必到今晚你到过的地方去。真的,有些险不宜冒,划不来。”
我呆了。
“我说的是心里头的话。小姐,你并不知道自己美丽之处,使人不忍在你跟前撒谎。回去吧,从今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行我的独木桥,原是两个世界里头的人,不必再考虑后会有期。”
“为什么待我如此厚道?”我问。
“因为要让你知道,这世界上仍有善良的人。更望这会成为你值得好好地生活下去的凭借。”
我惊问:
“你也看过那部讲男妓的电影?”
佐治笑:
“那是我导演兼编剧的一出戏!”
跟着,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中,佐治再度说了再见,就跑出江家大门,刚好截停了一辆路过的计程车,扬长而去。
这么一段奇遇,的确使我精神抖擞。以后,诚如佐治所说,他没有来找过我,我也不曾旧地重游,去找过他。每逢夜深人静,孤寂难耐,我辗转床上,就会想起佐治的说话:
“住在这儿的人,不要浪掷幸福,自重最要紧。”
一个陌生男子愿意为了向我证明世界上还有善良的人,而放弃了一个机会。
这种机会可以是毕生难遇难求,也可以为他带来不可知的幸福与财富。
然而,为了让我有一个理由好好地生活下去,他放弃了。
善良的男子,令我更想念邱仿尧。
为他,也应该咬紧牙关,好好地活下去。
人人都需要有间歇性的鼓励,以平衡生活上无穷无尽的冲击与挫折。
我一直感谢佐治。
那是好一段日子以前的事了。
今日,我在成功地买到司徒拔道这幅地皮之后,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兴奋。
一切在预计与控制之内的事情,发生了,是理所当然,并无惊喜。
反而是踯躅街头,倍多联想,忆及跟佐治相遇的一幕,才真令我稍稍快慰。
我回到利通银行来,立即嘱咐秘书,通知宋滔和负责管理我个人资产的财务总监,以及江氏企业的要员,召开兴建司徒拔道华厦的联席会议。
这些年来,我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事业上,那种坐言起行,分秒必争,永不言倦的工作态度,使利通银行以至江氏企业的业绩斐然。市场内一闻江福慧三个字,就肃然起敬。
我已俨然是财经企业界内公认的铁娘子,打不死,永远不住地翻身。
当一个女人的感情和精力集中在某件事上头时,那股蛮劲,的确可以穿墙入室,锐不可当。
谁怜午夜梦回时的枕畔清凉,是另外的一回事了。
我为了兴建司徒拔道的这幢华厦,简直废寝忘餐。除了是业务需要之外,实在,我有难以言宣的一份特殊感情,放在上头。不是太多人知道里头的凄凉故事。
这时,已是黄昏。我在外头开完一个由银行监督委员会召开的会议之后,回到利通银行主席室来,就问秘书:
“宋则师送来了草图没有?”
“送来了。”秘书嘉扶莲笑着答。
乖巧的嘉扶莲立即把图则摊放在主席办公室内的一张椭圆形会议桌上,供我审视。
大厦只是草图,可已画得非常仔细,不论外观,里头的大致间隔,以至于各种室内设施,都有了一个雏形。最简单直接的形容是“高雅绝伦”四个字。
站在一旁观赏的嘉扶莲都禁不住赞叹:
“名家笔无虚发,草图已如此吸引。”
“这只是画给我看,有—个概念,是否喜欢这样子的款式,待我认可了,真正的图则还要好一段日子才能交出来。”
“江小姐,大厦叫什么名字?想过了没有?”
“嗯!”我点头。
跟手拿了笔,在图则上写了三个字:“惘然轩”。
“惘然轩?”嘉扶莲念出口来。
“对。当时已惘然。”我呢喃着。
“当时已惘然?那不是你要安排为蒋小姐出的一本书?是她的遗作。”
“对,是遗作,也是处女作。”我说罢,望一望嘉扶莲,问:“你跟我约好了本城最大的出版商没有?”
“约好了,明天,文艺书城的董事总经理廖日华会到访。”
那是好友蒋帼眉,把她跟我父亲江尚贤的一段恋爱故事写成的一本书,书名叫《当时已惘然》。
人生有多少个“当时已惘然”,真怕一一细数。
我的初恋,跟杜青云携手散步于赤柱海滩的落日余晖之中,继而订情于繁华喧闹的纽约名城之内,都是“当时已惘然”之举。
这之后,我跟单逸桐的一夕情缘,又何尝不是惘然无措之下的一番冲动。
再而遇上邱仿尧,菲律宾邱家小岛之上,碧绿澄清的海浪翻卷里,我俩紧紧的相拥亲吻,难舍难离,尽是一幕又一幕的惘然、迷失与陶醉。
我想,他日华厦落成,一幢“惘然轩”内,住上了城内非富则贵的独身男女,就更多当时已惘然的个案发生了。
经过了这么些年的孤单寂寞,我心想,再不堪的往事,还是能起着一重建设性的作用,以回忆来填塞空虚,总好过心无所寄,神无所托。
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