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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没有去找曲道远。
风劲节让他活下来,他就活下来。
但是,以负罪之身而活的人,为什么一定要托庇于正当商人,把杀头诛族的危险加诸到别人身上呢。
知道婉贞母子无恙,心中唯一的牵挂也就去了。如今自己身带残疾,心丧若死,当真相见不如不见。更何况,为了他们的安全,更该离他们远远得才好。
带着这种自怨自伤的情绪,卢东篱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四方流浪。
其实也不用特意掩饰身份改变容貌,男人的胡子是天天会长的,只要十几天不打理,再加上大病之后,人又憔悴不堪,眼晴的半瞎状态,让他很多时候,必须摸索着走路做事,现在就算是以前的熟人,当面走过,也未必能认出他来。
然后,那漫长的岁月就在一个人的流浪中独过。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一个人孤单冷清自生自灭。
有时候去山间行走,渴饮山泉,饥餐山果,偶尔碰上野兽,也会搏斗苦战。
有时候来到市并民间,便去寻些临时的苦力搬运活计来做,好在他眼晴勉强还能见到物体的大至样子,搬东西走路还是没问题的。
只是人家欺他有些呆愣,又不会说话,工钱总是克扣克扣再克扣,偶尔还会碰上强梁豪霸,强索这种那种的费用。
这一切他都只是默然承受,手上若偶有几个钱,便会去买些劣酒来喝。倒也不是想要借酒浇愁,只是人有的时候痛得极了,非得要有酒略略麻木一下心神,这才能勉强继续地活下去。
是的,活下去,他依然在努力地活下去。
不管如何不堪,不管曾受怎样的羞辱。
他没有任何身份证明的文书,以乞丐叫花的身份活下去是唯一不被人拆穿的方法。
也曾有人欺凌,也曾有人不屑,也曾有强梁乞头,施下马威,打打骂骂地想又拖一个入伙孝敬自己,一切一切,咬咬牙,闭闭眼,也就挨过去了。
他倒不曾特意去乞讨过,也没有自称乞丐,只是那落魄形容,很容易让人往这方面去想,于是,也会有人偶尔扔几文钱,或是抛些残汤剩饭给他。
有时候,饿得极了,他也是不得不吃的,第一次食用人家信手施舍的东西时,手脚发抖,一碗冰冷的剩饭,竟是用了大半天才勉强咽下去。
不过,渐渐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不在意了。
他只是要活下去而已。
因为,风劲节要他活下去,尽管他已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但是,风劲节想要他活下去,风劲节至死仍在为他筹划,费了那么多苦心,只为保住他的性命,那么,他就只得活下去了。
活下去,活着才能去承受羞辱,感受痛苦,而不管是什么样的奇耻大辱,不都是他应该受的,应该承担的吗?
只是,人心原来可以如此冷酷,就算是再大的苦难,次教多了,也就麻木不仁了。
现在,他可以完全漠然地任人踢打踹骂,现在他可以在饿极了的时候,为了延续生命,眼也不眨一下地,一口就把半个脏馒头吃下去。
现在的他,不懂自尊与自爱,不懂志向与理想,只是纯粹地如行尸走肉一般,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的吧。
现在的他,甚至麻木地,连痛苦,悲伤,耻辱,无奈都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
他在众人的讪笑中,站直了身子,摇摇晃晃往外走去。饿了三天了,就算有半只馒头略略充饥,终究还是没有什么力气的。
他略略有些迷茫地想,对了,三天来,游魂也似四下地走,为什么在这里停了下来,似乎是听到戏台的方向,有人用悲伤的念白,喊着:“劲节,劲节……”
知道这只是演戏,却还是不由得停住了步伐,不由得一跤坐倒,不由得喝了两口劣酒,不由得心摇神动,伏地不起。
戏台上演得好忠良义士啊,似乎在前生,他就是那个忠正为国,一心想为民请命,为国建功的好官吧?似乎在前世,他付出了那么多,就是指望着有一天,百姓可以太平安乐,不会再有人无家可归,行乞为生,受人白眼,似乎在前生……
然而,原来,他爱国,而国却根本不在乎他。
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明白,自以为早就看透,自以为,只需心之所安便别无所求,原来,当灾难真正降临的那一刻,谁也不可能真正心平气和,坦然而受。
他摇摇摆摆地往前走,不辨前路,不知方向,本能地又把那酒壶举起来想喝,倒了半日,才醒悟过来,已经没有酒了。
在前生那些快活畅意的岁月里,在一切美好的回忆中,每一幕都有那个人,他的笑颜,他的傲骨,他与他,一起饮酒谈笑。
最后那一夜并肩月下,那人笑着讨酒喝,而他板着脸拒绝,却在最后一刻许诺,待你归来,与君共醉。
只是,再也没有共醉的时光了。
他是那样爱酒的人,最后的一夜,自己还是不曾让他饮酒。
在前生,他曾笑着答他:“如果你死了,我会代你饮尽天下美酒,我会代你看尽世间美景……”他答应过他,要代替着他,把两个人的精彩活出来,把两个人的生命在一个人身上延续下来。
可是,终究还是失言了。
劲节,劲节,今日的我,已无力饮尽天下美酒,已无能去看天下美景,九泉之下,你当如何骂我失言背信。
可你,却是到死,还要守住曾说过的每一句话。
你说:“我活着,你活着,我死了,你还活着。”
所以我一直一直,活到如今,也会一直一直,活下去,我自己可以失言背信,却绝不会让你说出的话,做不到。
劲节,那个夜晚,你告诉我,此生,遇见我是你最大的幸运……
不,你说错了。
卢东篱识得风劲节,是他这一生至大的幸运,仗着风劲节,他可以飞黄腾达,他可以履险如夷,他可以转危为安,他可以死里逃生。
可是风劲节遇上卢东篱,却是他这一生至大的不幸,没有卢东篱,天下还有谁能束缚那个天不能拘,地不能束,自由不羁,傲骨如斯的男子,又能有哪一道圣盲,可以迫得这样的人束手就死……
风劲节啊风劲节,你一世聪明,为什么在卢东篱身上,却蠢笨至此……
他抬起头,仰面向天,惨然而笑。因为喉咙不能发声,便连这样至惨至悲的笑,也都是无声的。
这天中午,一个满身臭气肮脏的叫花子,从集市上的戏台边被人呵斥着赶走,他一路行出闹市,行到新建成不久的卢公庙前,终于支持不住,晕倒于地。
卢公庙原是本地百姓因深慕卢东篱保国护民之恩义,所以在朝廷的号召下,由民间筹钱,官府协助,自发建造的庙宇。
因着朝廷正极力宣扬卢风二人的事迹,所以这庙建得倒也不小,前后数进,堂皇庄严。
两个庙祝见有人晕在庙前,虽然嫌恶他的脏臭,但想着卢公生前仁护万民,死后总不好再伤他的仁德,便只得捏着鼻子,把这人生生给拖了进去。
第四部《风中劲节》第八十九章妻儿
卢公庙是新修成的庙宇,还设有请到得道高僧来主持管理,由百姓们公推德高望众的两位长者主持,又选一些单身男子,或独身老人做庙祝,以便洒扫整理。
这时两个庙祝,拖了卢东篱进去,其他人闻其臭而避之不迭,连声道:“快点洗刷干净了再随便安置个地方。”
这两个也不肯好生替人洗刷,直接把人往庙里的井边一推,从井里摇了水上来,就往人身上冲。
好在现在天气还算暖和,这样冲,倒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连冲了好几桶水,卢东篱身上倒真是干净了许多,气味也散得差不多了,人也被冷水刺激得略有些清醒。
他还有些迷茫恍惚,已被人一左一右,架起来便进了一个房间。才一关门,这二人就劈手过来撕衣服。他的衣服又脏又旧又破又臭还湿透了,当然不能穿在身上,甚至连保留的价值也没有,让人三下两下,就撕了开去。
这衣裳一撕开,就露出他三年来,因为长期食不裹腹而瘦得几乎皮包骨头的身子,而在这瘦得出奇的身体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
有当年沙场争战的刀伤,有剑伤,有野兽的爪牙所造成的伤口,有被人踢打踹骂的旧伤,有山间行走,无意中的挂伤,但更多的却是他自己因为不堪心头苦痛,而留在自己身上的伤口。
两个庙祝看他一身伤痕,脸上不免多了些恻隐之意,动作也不再那么粗暴。其中一人拿来一套粗布衣服,低声问他:“你还能自己穿吗?”
卢东篱沉默着接过来,虽然眼晴看得不是很清,但可以见到大致样子,用手来摸索衣服的正反上下,给自己艰难得穿上。
看出他的眼晴不太好,这两个年青的庙祝,就更加同情了。一人又问:“是不是饿了,我给你弄点……”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一声大叫:“所有人都出来,出大事了,出大事了。”那声音因为过于激动,都抖得不成样子了。
两人不敢耽误,立刻抛下卢东篱,快步出去。
却见外头院子里,整座庙十六人全到齐了。
站在中间的长者,激动得胡子都在抖:“我刚接到太守大人派人传的话,卢夫人要来参拜,你们快快去准备。”
“哪个卢夫人?”
“还有哪个卢夫人?”老人跌足骂道,“当然是当朝一品诰命夫人,咱们卢公的遗孀卢夫人了。”
“卢夫人不是在京城吗?”
“卢夫人贤德良善,不肯食朝廷供养,请了旨要携子返乡,闭门课子读书。皇上屡次挽留无效,便派了当朝礼部侍郎苏凌苏大人,又紧急调了应天府知府卢东觉卢大人,护送卢夫人,再传旨一路地方官,迎送小心,不得怠慢。卢夫人听说我们这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