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棵大树,而且在她脑子里扎下根。她为此既心惊肉跳,又兴奋不已。这辈子她活得像蔚蓝的天空那么干净,可是到了一把岁数却要干出别人容易说三道四的事,她不能不感到难为情。
达勒玛刚刚试着松开手,掖在鹿皮制成的腰带上的斧子便沉甸甸地要掉下去,一副耍赖的架式,让她有点泄气。她挺起胸膛,运足气发出鸟儿的鸣叫声。寂静的四周顿时跳荡着鸟儿悠长而缠绵的呼朋引类声。斧子也似乎听得入了迷,渐渐安静下来,贴住她的身体一动不动。她满意地哼一声:这就对了,别大惊小怪的,我还指望你给我壮胆哪,咱俩谁也离不开谁。
空气里隐隐出现一种小动物的气味。达勒玛奇怪地停住脚步,猛力地嗅几下,然后判断不远的林子里悄悄走着一只幼年的狐狸。没错,那些老奸巨猾的狐狸早已逃避得远远的了,而这只涉世未深的小家伙由于好奇,居然跑到它不该来的地方乱蹓跶,胆子可不小。她开始为它担心起来,它是挺任性,没看见林子边缘驻扎的小工队的帐篷,仍然自作主张地东游西逛,一丝丝狐臊味儿变成欢蹦乱跳的小脚印,从她眼前闪过去,发出亮晶晶的细响。看样子,它不到天黑是不想回家了。
达勒玛继续往前走时,发现自己接近了小工队的住处,从树林的缝隙间能够看到几处蛇绿色的帐篷。一棵树后面露出一个晃动的影子,尽管距离很远,她还是看出是一个男人在撒尿。她回头望一眼自己走过的地方,心里埋怨小狐狸的母亲,肯定是个虚挂聪明而狡猾的美名,却不懂得呵护孩子的傻瓜。这只鲁莽冒失的小狐狸,说不定哪下子就掉进人家下的套子里。玛鲁神灵,它才是多大点的玩意儿啊。
达勒玛着急地大声呼喊起来:呼、呼、呼……她的声音高亢而尖厉,一下子钻进林子里,从里面尖细地回应着,把她自己都吓一跳。那个撒尿的男人从树木后面露出脸,骂骂咧咧道:喊什么喊,掉魂儿啦?达勒玛更生气了,他怎么可以在树根下随便撒尿。树是有皮有脸的生灵,跟人是一个样的。你能在人身上随便撒尿吗?这个不懂规矩没有忌讳的外乡人还来劲儿了,冲她大喊大叫的。好在小狐狸走了,肯定走了,你让它来它都不来,它听得懂她发出的警告,知道事情不妙,它的本能会让它记住一个道理:离人远一点。
腰间的斧子又想掉到地上砸她的脚背。达勒玛用力按一下它,让它老实地呆着,现在可不是谁想发脾气就搅起风雨的时候。她边走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那个男人也快步走着,很快超过了她。他的手里居然还提着一个红彤彤的家伙。她的心开始狂跳起来,她闻到它身上的臭味儿,人和动物身上都没有的臭味儿,根本不同于她在森林里生活了五十七年所闻过的任何一种气味。她又想呕吐了,每逢闻到这种臭气她就跟中毒了一样,胃里翻腾得厉害。她低下头想找蒿草或天芒放进嘴里咀嚼,压一压呕吐带来的虚弱感。有几朵淡紫色的小花正轻盈地摇曳着,她便摘下这种叫黄芩的小花送进嘴里。来自花草的清香味儿让那窒息人的臭气打个滚,远远地躲开了。
那个男人突然站住等着她。他说你找谁,达勒玛用红肿的眼睛瞪着他,告诉他要找领头的。他快嘴快舌道:那你就跟我走吧,找班长就行。达勒玛沉默后又问:班长管不管油锯?他依然快嘴快舌道:管,班长什么都管,连死尸都管。
男人继续在前面快速地走着,而他的话也滔滔不绝地涌入她耳朵里。达勒玛费力地跟在后面,从他牢骚不断的讲述中勉强听懂了大概的意思。他说大兴安岭的伐木工人,一年要被树砸死几个。他说有的大树压根就不该碰它,里面肯定藏着神灵,伐木时明明找准了方向让它顺山倒,可它偏偏一头横砸在山坡上,活活砸死站在坡上的伐木人。还有一种大树更是骇人,粗壮的树根都被伐空了,中间什么都没有,大树还纹丝不动,你永远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能倒。待到伐木人觉得没希望了,刚刚挪动几步,那棵大树便轰然砸落下去,把人砸在雪窝里。他说伐木人晚上总是噩梦连绵,白天砍伐树木时,一定偷偷地给树先磕几个响头,求它宽恕自己,然后才敢开启油锯。他们一天天被吓得魂飞魄散。若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谁都不愿意干这种活。
达勒玛听得唉声叹气。她边走边说:可怜的人哪,他应该知道,山神是有脾气的,你动他身上的东西,他就要报复你。他伸出手指轻轻捅你一下,你会受不了的。
男人垂下脑袋盯着手中的油锯,小声说: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怕再也见不到我老婆了,她还等着我拿钱哪。他的声音里渐渐有了抽泣的动静。
达勒玛摇晃着脑袋自言自语:知道害怕就好。万物都有灵魂的,你招惹了谁,谁都能记住你带来的伤害。你招惹了一根无辜的小草,你觉得没什么,它才不会有力量报应你,可是所有柔弱的小草都会记下你干的坏事,你遭报应的时候也快到了。
这是你们的人的说道吧?男人神情显得紧张起来,又有点好奇地问:听说你们避难的办法是跳神,管用吗?
谁也躲不过去。达勒玛迟疑一会儿,按照自己的思路讲下去:神灵一边劝你从善,劝你自己长悟性,一边记着你的愚蠢。它可不想含糊,光劝劝你拉倒。可是愚蠢的人看不到这一点,常常为了捞一点东西,就忘记苍天还有一双眼睛盯着你。
听眼前的老太婆神神叨叨的,男人不耐烦了。这些土著人张嘴便劝你信神。他们信的神真多,天空飞的地面跑的,甚至石头、河流、空气、风雨、彩虹都是神灵,都让他们顶礼膜拜、敬畏万分。他飞快地在前面走着,听见身后的老太婆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便长舒一口气。谢天谢地,她总算闭住了嘴巴,若是再讲天神地鬼的事,那可真够他受的。
男人进了一个帐篷里,对躺在床铺上的人嚷嚷:班长,有个老太太找你。说完便把手里拎的油锯放到帐篷角落,拍拍手上的灰走出去。达勒玛一进帐篷就看见,十几把红彤彤的油锯,活像一堆龇牙咧嘴的怪物蜷缩在那儿,怪气人的。班长懒洋洋地抬起头问:你有什么事赶紧说吧,我们快开饭了。
达勒玛眼睛疼起来,一跳一跳的,像是警告她什么。她连忙用手指蘸点口水涂抹在眼皮上,自言自语道:白跳。她走了两步,很认真地说:是这样,你是外地人,你从别处来的。而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林子里,死了的亲人都在林子里风葬了。她看见他点点头,顿时激动起来,语言也变得流畅许多。这片林子里风葬着我们的人,你们砍树快砍到他们周围啦。他们安安静静地躺在里边该有年头了,玛鲁神灵替我们这些活人记着哪。安格林河上空的太阳是仁慈公平的,它照耀着活的世界,也照耀着死去的人们。灵魂是不死的,人活着是一种飘泊,死去了是另外一种飘泊。小伙子,你的眼神和乌云一样,总挡着我说话。嘿,我忘了你是外乡人,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听了也不懂。别嫌我啰嗦,我快讲完了。是这样,你们离开林子到别处去吧,别砍木头啦,罪孽啊。一棵棵大树,长得快够着天啦,它们刚从地面露出脑袋那会儿,这儿还没有人哪。
达勒玛猛然拍一下自己的脸。一只蚊子的尸体模模糊糊粘在她手心。她说话的工夫,它一直围住她嗡嗡乱叫。贪得无厌的家伙,就别怪她动手了。
班长起初被她错误百出的汉语搞得云山雾罩,之后连蒙带猜,总算听明白她的来意。她叫他们离开这里到别处去,她讲了一条河流那么长的话,关键的就是这么一句。他踢踢脚底下的草,草却纠缠住他的胶鞋,顺势爬到小腿上,打算在那里安家落户。该死的草真是无孔不入,它们像山谷间汇集的水一样肆意泛滥,无论他睁着眼睛闭住眼睛,它们都气势汹汹地扑向他。小工队的人如果不随时奋力铲除,这些疯狂生长的草肯定能钻进他们的骨骼里。他踢踢脚底下的草,草咬他一口,是草咬的,绝对是,信不信是别人的事,挨咬的却是他。眼前的老太婆有一点说对了,林子里生长的植物都是神灵,都像人一样不好惹。他望着帐篷开出的窗口,没错,前两天他刚拔净的草,现在这些草又长出来了,正准备从低矮的窗口上探进身子,或者干脆爬进来。班长从窗口扯下一束草当抹布,用劲揩自己手上沾的柴油。他刚刚给油锯灌油来着,他被油味熏得连胃口都没有了,他朝谁诉苦去?
好啦,老妈妈,走不走我说了不算,镇子里的领导说了也不算。班长苦口婆心地劝慰达勒玛,她正瞪着固执的小眼睛望着他。我们都得执行上边的指示,小工队的人每天必须拼命干活,完不成任务要挨批评。老妈妈,你们不用操心日子怎么过,听说镇子里在给你们盖房子,你们很快就能搬下山啦。
达勒玛阴沉下脸,心事重重地走出帐篷。不会有谁因为一个老太婆的请求而离开这里,这是明摆着的事。她原先便晓得会有这种结果,只不过她的固执非让她来碰一次钉子不可。现在她剩下唯一的办法了,趁没人时钻进帐篷,用斧子狠狠敲掉油锯的锯链,看它们张开没牙的臭嘴怎么啃树木。
达勒玛在离开帐篷不远的空地蹓来蹓去,单等着班长出去吃晚饭。天色逐渐黯淡下去,远处的树木也显得影影绰绰,而地面已经浮起一层稀薄的岚气,用不着多长时间,整个林子便会无声地落进厚厚的岚雾里,像潜伏在水底一样。
有一个人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朝她快速走过来。达勒玛咧着嘴无声地笑起来,性子急躁的耶思嘎,老了也改不掉走路匆匆的样子,瞧他现在还当自己是小伙子,正飞快地赶路哪。达勒玛顿时精神抖擞,腰板也挺直起来。她有了依靠,耶思嘎就是她的依靠。每当她孤独无助的时候,每当她碰到棘手的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