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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我下面的问题比较复杂,说实话,提给你未必恰当,但郁积胸中,不吐不快。我先开个头,是关于明代治权的分散与集中问题。
朱元璋开国之初,采取一系列措施,撤中书省,政务悉归六部……朱元璋理政的特点之一就是专断多疑,师心自用,这个大家都知道了。而崇祯帝勤于政务,有励精图治之心。但该帝确像乃祖,专断多疑,师心自用。这一开国一丧国,不正是一个轮回么?像是黑色幽默的段子,更像朱家天下的宿命——始于此,止于此也。想有为,如太祖,留下了一套“祖制”;想有为,如崇祯帝,最后丧国。奇怪的是,国,为何未丧在不理朝政的万历手上?反倒丢在朱由检的手里?我隐约觉得,这个问题是理解晚明命运的节点,而书中语焉不详。你大概已猜到我的疑问,这是有意为之,还是可以理解的疏忽?
李:或许两个原因都有。
自从乾隆皇帝说出明王朝不是亡在崇祯皇帝,而是亡在万历之手这一段有名的评论之后,后世大体上认同。事实上,像大明王朝这样一个巨系统,其崩溃是要有一个过程的。或者说,凭着巨大的惯性,这个庞大的实体会滑行好长一段距离后,才会解体。而且,这一解体是在多重因素交织的作用下才能实现。
翻一翻我国历史,大凡大一统帝国崩溃之前,都会有长达三五十年的破坏性能量积累期。届时,上下离心离德,贪官污吏遍地横行,法纪道德荡然无存,人民痛苦不堪,衣冠禽兽们则兴高采烈地奔走于庙堂之上。这时,只有在这时,秩序外的力量才会像电脑病毒一样大量繁殖,等到它们的破坏性能量达到足够大并相对顺利地突破了“防火墙”时,崩溃便轰然而至。
我体会,所谓大明王朝亡在万历手上,指的是万历时期加剧了这种破坏性能量的积累,几乎达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而足以摧毁这个王朝的其他因素还没有完全形成。用一句文绉绉的话说,就是万历皇帝为帝国的崩溃准备好了必要条件,而摧毁这个帝国的充分条件还不具备。比如:按照人们的习惯说法,到万历死前一年,满清和大明之间的战略态势才真正变得很难扭转,其标志性事件就是当时的“萨尔浒之战”。而与此配合起来要了帝国老命的张献忠、李自成们,还要再过七八年才开始折腾事儿。然后,还有并非不重要的大面积自然灾害的发生。
对于乾隆皇帝这个说法的潜台词,我一直深怀疑虑。原因是,我始终认为,在帝国历史上,一切跌宕起伏下面,最强有力的那根杠杠是皇帝的素质与能力。这个因素甚至可以左右历史的进程。在政治上,这才是我们民族真正的不幸。这方面的例子很多,如我国历史上一再出现的所谓“中兴”现象——
——汉武帝后期,这位在历史学家和文人口中雄才大略的皇帝,把国家折腾得国敝民穷、“盗贼蜂起”,社会极度动荡。紧接着下来,就实现了“昭宣中兴”,汉宣帝刘询也成了历史上口碑很不错的一位皇帝;
——宋高宗赵构因为用秦桧、杀岳飞、对金媾和,被后来的人们骂得体无完肤。殊不知,他是在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甚至是一片废墟之上,开创了南宋一百五十多年的基业。由此,才被当时的人们颂为“中兴之主”。我国历史上,欲求苟安一隅而不可得的事例太多了。
——明成祖朱棣也被称为“雄才大略”。在他的好大喜功、恣睢暴虐之下,用今天的语言描述:大明王朝的国民经济差点走向崩溃的边缘,各地暴动不断。以至于他的子孙两代皇帝要拼命收缩,连郑和的所有航海资料都要烧掉,害怕后来者继续这种“壮举”;居然也在十年之间,形成了“洪宣之治”;
——张居正在皇太后与万历皇帝的倾心委倚下,也几乎凭借一己之力实现大明朝的中兴,这也是人们较能接受的一种说法。须知,张居正接手的也差不多是个烂摊子;
——甚至就在慈禧老太太秉政之初,在恭亲王和曾、左、李、胡辈的齐心协力下,也曾经有过一个应该算是很不错的“同光中兴”。
上述事例至少说明,中国历史常常围绕着最高权力人格化的综合素质发生变化。再说一遍:这才是中国人的最大不幸!
因此,一些在历史上特别喜欢用“规律”、“必然”之类全称判断的说法,特别令人感到可疑。
事实上,如果把崇祯皇帝和朱元璋做一下比较的话,崇祯皇帝实在不仅仅是太嫩了。在排除了善恶之类判断之后,他的综合素质中的缺陷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因此,明王朝亡在他的手里,真叫是“气数”。
刘:仔细审视,明太祖开创了一个权力分散的家天下格局,这假不了,但权力的集中也是真。分散权力的设计,真为的是将权力集中在自己手上么?防范之需也。集中才是根本。集中,便生出后世的诸多祸患,此为历朝之通病,非有明一代独有。但明代的集中过于离谱,乃至撤中书,罢宰相,遇到弱君执政时,内廷势力膨胀,宦官弄权,或外廷(内阁)坐大,其首辅权力有时甚至大于宰相,披着党派外衣的谋权者争权,几无可免也,以晚明尤甚。而当遇到有为的君主,专权自用,几成惯例,到头来还是躲不过一塌糊涂之结局。姜德成在他的《徐阶与嘉隆政治》中总结了一条线索,即,明初的洪永政治——无丞相的皇帝专权,嘉隆政治——内阁专权,到了明末政治——党争不断;再加上此前我们已讨论的有明一代政治的宦官因素,在朱元璋的设计中,这严丝合缝的死保政权千万代的措施,怎么就弄成了后来的样子?我也觉得,书中对此有省略,你是否愿意借此机会就此多说几句?
李:在前面的叙述中,已经间接地涉及到了这个问题。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大意是:专制主义的最大特点是蔑视人,不拿人当人。
在我国历史上历朝历代的制度设计中,人性的因素可能是最少被考虑到的。即便有所考虑,也是儒家思想和帝制传统结合后高度扭曲的人性,从而渗透了对治下人民的深切蔑视。因此,那些制度设计,对于皇家之“私”的考虑远远超过了对于天下之“公”的顾及。明代皇帝尤其如此。这样的制度设计与建设看似严密,其实漏洞百出,国家、社会、人民要为此付出极为高昂的成本。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政治智慧。我特别厌恶钱穆津津乐道中国没有皇帝说过“朕即国家”这句混帐话;在他看来,这种情形表明了中国帝制政治传统中悠久的“自由”、“平等”和天下为公。就我的读史体验,中国数千年的帝国政治史,根本就是一部朕即国家史。因此,才会有我们所看到的那所有疯狂与残暴。
扭曲的人性也是人性的一种,它不可能不发挥作用,不可能不在时间与空间中膨胀发酵。最后的结果就是:不拿人当人的人也作不成人,不是报应在现世,就是报应在来世;不是报应在本人,就是报应在子孙。于是,朱元璋做的孽也就报应在他那些乖戾的子孙身上,如崇祯皇帝一家。
刘:明太祖一介布衣,是中国历史上最具代表性的“布衣皇帝”。元末群雄并起,中原逐鹿,最后胜出的不是别人,是朱元璋的一班人马。远的不说,只看明的前后两朝,成吉思汗的早年经历,只比朱元璋更悲惨,衣食还不是主要问题,他真是时时有生命之虞,但在兄弟之间尤其与他人的竞争中,胜出的也是他。努尔哈赤,虽说生于殷实之家,相当于今天的中产,但10岁丧母,成年之前,所历艰辛非寻常人能比。他的四个兄弟个个是人尖,但开创满清基业的正是他。元、明、清三朝一路下来,统治中国大陆近七百年,创业、奠基者皆为布衣或准布衣之族。再加上此前的宋朝开国之君赵匡胤,只是军人出身也算不上高贵,这华夏千年的历史,终归是这样一个底牌。你能否以来元璋为例,谈谈这底牌翻过来时对整个牌局的影响么?
李:我没有完全理解您所提的这个问题。成吉思汗和努尔哈赤都是“贵族”出身,赵匡胤也是中高级军人世家出身。虽然经过变乱,他们的处境大变,但其血统“高贵”,应该是不必怀疑的。只有朱元璋是“雇农”——布衣出身,几代赤贫。
假如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我想,这个问题其实是一个特别大的问题,一二本书都不一定能够说清楚。事实上,它已经涉及到了社会条件、政治文化传统、民族集体性格和集体心理素质问题;并且和我们前面谈到的问题有一些相关性。秦始皇开创的帝国制度、汉武帝时代确立的儒家思想为国家意识形态,是特别严丝合缝地切合古代农业社会与农民理想的。这种制度与意识形态是公开提倡不平等与不公正的。于是,在攫取权力的过程中,必定会是实力加暴力加不择手段。这种东西和人物的综合素质密切相关。种种因素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自然而然地会培育出强人崇拜和心口不一的文化品格。
中国人特别喜欢标榜自己不以成败论英雄。其实,没有哪一个民族像我们这样更喜欢跪拜在“成”者面前。从历史记载上,我们会不断地看到,有时这种文化品格已经到了下贱的程度。
黄仁宇先生在《大历史不会萎缩》一书中提到,我们以往的政治文化传统并非完美。我理解,在面临李鸿章口中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时,我们事实上更加需要反省这传统中的重大缺陷,而不是一味地自娱自乐。
只有这种东西整个翻转过来,我们这个民族才有希望。否则无非是谁来坐下一个庄而已。所以,我说和上一个问题有相关性,就是指的这一点而言。
刘:明代政治的一大特点,就是每每藩王作乱,从燕王朱棣,到安化王朱寞鐇、宁王朱宸濠。仁宗朝亦有作乱的藩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元璋写了无数告诫子孙的文字,立了无计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