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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周公瑾不是仗恃焉类行径才得此都督大位的。
可他还是奢望──他也了解这是奢望。──孔明能正眼看著他、和他说话,只是这样而已。
就只是这样而已,难道也是罪过?
鲁肃三度不胜其烦地忿忿然离开,孔明亦总是与他同去。周瑜知孔明离开的理由实为藉口,却仍是无法阻拦。他承受不住孔明淡漠的态度及冰冷的声音,这让他心若万虫攒动般难受。
『与孔明的冷漠对话』、『看著孔明无言离开』──他不能够比较究竟哪个折磨人,甚至连衡量都做不到。
无论是何种层次,我今生就是同他无缘吧。
孔明走回小舟里歇息,他自己也明白,近日除了歇息还是歇息。感觉上,好像突然少了事做,却又不是被置於事外,这种不上不下的处境让他感到为难。
但让他最感为难的是他和周瑜之间的关系。他没有勇气和立场接受周瑜对他做了那件事後将临的局面,所以他逃,竭尽所能地逃、逃、逃。他让自己失去表情,声调冷然,也不直接回答周瑜的问题,更不与周瑜正面对话,目的就是让周瑜对自己那荒谬的感觉消失。他不能误了周瑜的一生。
只是,在周瑜面对这些刻意回避的举止时,脸上露出的痛苦神情常使孔明有些动容。
自己是否做得太过火了?自己是否当真伤了他?每当孔明自问时,心里总会产生罢手的念头,但是他不行,毕竟是周瑜先伤害他的,他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孔明知道男性的贞操并没有女性重要,但并不表示可以不加重视。孔明是个洁身自爱的人,他不容许自己身上有任何一丝污点,但出乎他意料这种事竟如此发生在他身上,一旦传了出去岂不滑天下之大稽!他不能忍受,在他的认知里,没有什麽比名节更重要──纵然如此,他还是会心软,因为他知道周瑜是一时地冲动才会铸下大错。
可是能因为他是一时之间地冲动就如此对待自己吗?这公平吗?公平吗!
难道自己只是他冲动时的发泄处,那我的自尊在哪里?他怎麽能够如此轻易亵渎?怎麽能够!
他知道或许只是自己过於激动,但他当真无法承受,他无法承受在周瑜的眼中自己存在的是这种价值。
踏入小舟里,坐在榻上,发了会愣,之後叹口气。也罢,这已然不是重点了,再也不是。
若我当真只有这种价值,也就认了吧。
虽然是白日,孔明仍卸去外褂,沉沉睡去。
希望此时睡去,能遗忘一切所有所见所遭遇。
希望此时睡去,能遗忘一切他不愿面对的事实。
却说曹操平白折了十五六万箭,心中气闷。一日,谋士荀攸进言江东有周瑜、诸葛亮用计,急切难破;可差人往江东诈降,为奸细内应,以通消息,大事可图。曹操应诺,便派了已诛蔡瑁宗族蔡中、蔡和望江东诈降。
且说周瑜正理会进兵之事,忽报江北有船来到江口,称是蔡瑁之弟蔡中、蔡和特来投降。周瑜唤入後两人果使出浑身解数欲使他相信他们是诚心投降。周瑜佯装大喜,重赏二人,即命与甘宁引军为前部。二人拜谢,以为中计。没想到,周瑜密唤甘宁吩咐让蔡中、蔡和二人通报消息,将计就计。待他出兵之日,先杀他俩人祭旗。要甘宁慇勤相待,就里提防,不可有误。
鲁肃谓周瑜二人多应是诈,不可收用,却反被周瑜叱回说他们因被曹操杀其兄,欲报仇而来降,并无诈处。还说若鲁肃如此多疑,安能厚容天下士。鲁肃闻言默然而退来寻孔明,具言前事。孔明笑而不言。
「孔明何故讪笑?」鲁肃见状皱眉问道。孔明笑发更甚。
「吾笑子敬不识公瑾用计耳。大江远隔,细作极难往来。操使蔡中、蔡和诈降,窃探我军中事,公瑾将计就计,正要他通报消息。兵不厌诈,公瑾之谋正是如此。」孔明摇摇羽扇,微笑解释,鲁肃方才省悟。
「……孔明。」两人相视半晌,鲁素才开口。他面有难色地说。
「不要问我。」
「孔明──」
「我说了不要问我。」几乎是马上回绝。孔明的声音骤然转冷,因为他明白鲁肃想问的是什麽。
「不问你我要问谁?去问另一个人吗?」温和的鲁肃难得生气,「你们的行为如此怪异,谁都看得出来。」
「我知道很多人都知道,但也不代表可以问我。」孔明闭上双目。「至於另一个人是否会回答,这与我无关。」
「你们到底怎麽了?从你们第一次见面後就很怪,现在更怪。」孔明转头不作声。鲁肃见孔明不愿回答,叹了口气,行礼离开。
孔明看著鲁肃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原以为能够因为事态紧张而遗忘,却又更清晰地想起,或是他原本就没有忘记,只是自以为忘却而忽略罢了。
孔明一声长叹,不知是叹自己的境遇,还是鲁肃的敏感。
孔明苦笑摇摇头,取出兵势镇图与风土志研究。
但,已掀起波澜的心要平复谈何容易?
夜,不知不觉深了。
周瑜夜坐帐中,支著头看手里的公文,忽见黄盖潜入军中。周瑜放下手里的公文心里生惑,「公覆夜至,必有良谋见教。」
果不期然,黄盖低声献计道:「彼众我寡,不宜久待,何不用火攻?」
周瑜闻之心惊,赶忙问:「谁教公献此计?」此计只有我与孔明知,我不会泄漏,孔明更不可能。怎麽会……?
「某出自己意,非他人所教。」
「吾正欲如此,故留蔡中、蔡和诈降之人,以通消息;但恨无一人为我行诈降计。」形势如此,周瑜只得全盘告知,而黄盖因身受孙氏厚恩,愿身负苦肉计以诈降。周瑜大喜,拜谢黄盖,黄盖谢出。
周瑜看著黄盖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因时势紧迫使得他没时间花心思在私事上,但心里的沉重不会因为忽略而淡化,反倒与日俱增。他苦笑一下。
他知道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够解决的事,如同明白孔明心里不会原谅他一样。
越是忙碌越是想要见他。周瑜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麽了,或许该说,自己的心怎麽了。
他不知道,就像是他所不知道的一切。他叹了口气。
走出帐外,仰望满天的星斗好像某人的眼睛,闪烁著光芒。
风起了。
风声引导了树叶摩擦的声响,飘落的几片叶片短暂障蔽了他的视线,也障蔽了他的心。一片黑暗,不知何去何从。
周瑜微微闭上眼,俟待风止後再睁开眼睛,顿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是他?
虽然距离甚远,但周瑜明白伫立江边小舟上的人是孔明,那抹清丽脱俗的身影他是不会忘记的。
也许,是因为他伤害过那抹身影,而促使他想忘也不能忘。
人哪,伤害别人之後有时会因为亏欠而忘不了对方,这或许也是人性本善的一种表现吧。毕竟,原谅自己与原谅别人是同等困难的。
周瑜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他可以猜测得到,即使他不愿去猜测。清清楚楚划分情感或责任不会减低苦痛,只会更加痛苦以及增加自己的忿忿不平和难过罢了。
周瑜定定地看著他,孔明则是察觉了周瑜的视线後回望。两人就这麽对视著,没有任何的动作。
他俩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远,但周瑜觉得心的距离更远、更远,远得让人见不著、寻不到、触碰不了。
周瑜知道他们之间越来越没有交集,他也明白他有权利去找孔明;只是,每当他看向孔明的小舟时,双足就变得如千斤般沉重,感觉上,彷佛有著什麽莫名的力量阻止他前进,抑或是他心里的歉疚与自责在隐隐作祟。
周瑜望著孔明的眼神中饱含著想望,而孔明看著他的眼里却徒存淡漠。周瑜有史以来首次觉得世间充斥著不公平。
半晌,孔明微微行礼後退入舟棚,周瑜连回礼的机会都没有。他苦涩地笑笑。罢了,真的罢了。
若这是天数,虽有大力也是莫之敢逆的。
周瑜投以小舟一抹复杂的神情,转身回帐,解衣就寝。
今夜,又是难眠。
次日,周瑜鸣鼓大会诸将於帐下,孔明亦在座。孔明的出现著实令周瑜大吃一惊,当时拜托鲁肃请孔明来时原以为他不会答应的。
周瑜偷偷瞥向一旁的孔明,心里不知惊还是喜。
周瑜的目光惹来孔明的冷瞥,周瑜心里尴尬,孔明是在责备他不识时务呢。他赶紧说曹操引军百万,联络三百馀里,非一日可破。令诸将个领三个月粮草准备御敌。言未迄黄盖就进言即使是三十个月的粮草也不济事。若这个月能破便破;若这个月不能破,只能依张子布之言,弃甲倒戈,北面而降。孔明闻言心里暗笑。公瑾是在造戏呢。果然,周瑜明知众将会劝,始故意摆出勃然之色,更下令斩黄盖之首,黄盖为了服人,更大怒而回语。周瑜盛怒不可言,喝令速斩。甘宁的劝言更被乱棒打出,众官皆跪告替黄盖求情,但为了苦肉计,周瑜仍是给了黄盖五十脊仗,说是以示薄惩。
黄盖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扶归本寨亦昏绝数次。动问之人无不大恸,除了替黄老将军抱不平之外,也对周瑜的行径有所疑惑。
孔明坐在一边看著事情的发生,虽然知道这是用计,可看见黄盖伤重痛苦的模样也有些不忍。他手不自觉揪紧衣袖。
周瑜再佯怒哼一声後退回内室,孔明也回了小舟。
鲁肃慰问过黄盖後来至孔明船中,略为责备地说:「今日公瑾怒责公覆,我等皆是他部下,不敢犯颜苦谏。先生是客,何故袖手旁观,不发一语?」
「子敬欺我。」孔明避而不答,微笑著说。
「肃与先生渡江以来未尝一事相欺,今何出此言?」鲁肃闻言皱眉稍不悦道。
「子敬岂不知公瑾今日毒打黄公覆乃其计耶?如何要我劝他?」孔明脸上仍旧露著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