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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完全死了心,忘了那个姜凤友了。于是,他先是哼了一会,理顺了气,然后,便用他那金鱼眼瞪着前边,好像,他所有的仇恨,他的死敌,都在那里,一可以看见,可以听见他骂人。大声地,他朝着窗外吐了一口痰,说:“然而呢,那小子还没逮着哩,可他跑不了,通缉令都发到全国去哩,他还能跑哪去?刘颖啊,不是你叔说你,当初要不着俺,你想想啊,现在你跟个死刑犯勾着,那会是啥下场啊?”刘颖的眼睛,亮晶晶的转着,艳丽的脸蛋有些发白了。她笑了一下,说:“可不是吗,还是您有社会经验啊。哎,伍叔叔,那,老姜头子,现在怎么样了?”伍经理恶狠狠地一笑:“怎么样?他还能咋样?先在乡里劳教,现如今哩,押回咱屯子,劳动改造哩!在山上,天天地打石头呗。”刘颖神色一变,立刻又恢复了心无乱事之态,嘻嘻地一笑,拍着手说:“啊,那不成了石匠了吗?真好玩啊。”
到了伍家,伍经理提着刘颖的行李,她一跳一蹦地跟在后头。伍老婆子还是一见面就“啊昵啊昵”地说着废话,伍大咂儿还是那样气愤愤地伺候着刘颖,给她端来好吃的,用一只眼睛看着天,一只眼睛看着地。她的那个安徽女婿,还是那样英俊威武地听着她的指挥,毫无反应地听着她的谩骂。刘颖吃过了饭,洗过了脚,说是头疼,早早地睡下了。睡到后半夜,她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坐起来了。披衣下地,她扒到窗前,用嘴把玻璃上的霜呵出了一个小圆孔,眼睛凑上去,观察着院里的动静。伍家的人都睡着了,睡得那么沉,从这里也能听到巨大的、悲嘶一般的呼噜声。是伍经理的声,那是再不会错的。刘颖听了一会,胆子逐渐加大,穿上了衣服,套上了反毛鞋,拉开门拴,便蹑手蹑脚溜出院子,她不时地回头,见后面无人,便加快了脚步。绕过了三排房子,又绕过了一个新挖出的大坑(是屯干部盖房取土用的),她来到了那熟悉的路上,弯弯曲曲,穿过了一片割后的浸麻地,来到了那个院子的门口。
院门没有了,篱笆条子全都倒在地上,烂成了一堆乱柴般的东西。一股臭猪尿味,从院门边上散出,显然,这里已经成了屯里老母猪白天打滚的地方。刘颖进了院子,看着那正房发愣。房子几乎没有窗户,没有门,成了空空的架子,在黑地里,像是死人骷髅头一般森然怕人。她以为里面再也不会住人,便要往回走了。这时,忽听西屋似乎传出一声轻轻的咳嗽。她近前看了一眼,发现那边的窗户上糊着报纸之类,还有极为淡然的灯影映了出来。她心情一激动,想也没想,跨步进了门,在门口处绊了一个跟头。原来,外屋的地上,堆满了垃圾,显然,这已经是不正常的屋子,没有人在意屋里屋外的布置了。想当初,刘颖刚到姜家来的时候,凤友娘是多么干净、多么勤快,又多么幸福啊。她扎着围裙,手里沾着面粉,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兹祥的笑容总挂在她那白净的、好看的脸上,而姜家就成了屯里最干净、最讲究、最有条理的人家。现在,这是哪儿呢?刘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姜家了。
“啊,谁啊?”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西屋发出。
“是我,是我……”刘颖抽抽噎噎,说不出话了。
她走到了西屋门口,便看见了一个可怕的情景。在炕上,躺着一个人,一个女人。她看了好半天,也不敢相信那是凤友的三姐。她曾经是一个多么年轻、多么壮实、多么丰满美丽的女人啊,现在,她已经不是人的模样,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和一张可怕的脸了。而在地上,正在为女儿洗着身子、包着脚的,正是凤友的爹爹。这个老姜头,也不是刘颖认识的老姜头了。他的头发没有了,脑袋上长着白色的头发茬子。他的那只坏眼睛,流着浓。而那只好眼睛,红红的,深深地陷进去,像是人工挖出的一个洞,从里面发出幽幽的鬼火一般的光。他看着刘颖,不相信自己所见,因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也没有力气说话了。三女儿疯了以后,天天在山上转,喊着大奎二奎的名字,找啊找啊找啊,总是说要找她的孩子,总是说能听到孩子在喊娘,总是说一定能找到,只要再让她找一分钟。她的脚,早就冻坏了,烂得不行了。今天,又从山上滚下来,让好心人给送到家,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了。老姜头干完打石头的活,回到家,看到女儿如此惨状,已是欲哭无泪。他没有吃饭,没有喘气,就在那里忙着喂水,又找来了一点点消炎药(不知是哪百年剩下的),喂凤芝吃下了。疯女儿一直昏迷不醒。老头又为她洗伤口,自己也快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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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老姜头呜噜了这么一句。
“大爷,我我我……我好恨……啊……”刘颖哭了,几乎要背过气去了。
“你可知…可知……”老姜头又要问什么,没有问下去。“他……他,他没事的,您放心吧……”刘颖缓过了一口气,上前,接过老姜头的手中的破布,为三姐擦着身子。她又把自己的手绢掏出来,当作药布,包在了三姐的伤口上。“你们的仇,一定要报的。大爷啊,你们就放心吧……”
“报仇…报啥仇哩……”老姜头几乎狞笑了一下,那只独眼格外骇人。“咱是跟谁斗哩?胳膊咋能拧过大腿哩?嘿……”
捂着脸,蹲在地上,老人家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哭着自己惨死的老伴,哭着自己的小女儿,哭着两个无辜的孙子,哭着命悬人手的儿子,哭着姜家突然遭逢的这可怕的命运。他知道哭是没用的,从来也不要自己哭。就是在他冲到伍家,举起了大铡刀,要跟伍占江拼命,结果被田家喜他们吊起来打,打断了五根棍子时,他也没掉一个眼泪疙瘩,而现在,当着这个刘颖的面,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哭了。作为一个不信神的民族,我们的前辈有难的时候,心里还是想着那个神秘的命运,把它作为一个无名的神,无形的人,无定址的上帝。他们在心里喊着它的名字,把自己的冤情向它诉说,对它发狠,把无穷无尽的诅咒向它倾倒,恨不能自己跟那个可怕的“它”同归于尽。老姜头现在就是处在这样的状态里。他不明白,在自己积善成德,经过了这么多年之后,为什么还会出现如此惨祸?他不明白,自己过着一种最合规矩的生活,不敢半点欺心,为什么还是硬要他生不如死,把人生的所有悲痛都加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还不让他立刻死去?他不相信“好人没长寿,坏人活不够”,可是,那伍占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在他的屯里欺男霸女二十年,却一天比一天天得意?为什么他姜家奉公守法,老实到底,却要在伍家淫威中,变得灰飞烟灭?难道真是修桥补路双瞎眼,杀人放火儿女多?!老姜头哭倒在地,眼中流着泪,流着血……
“他爷爷啊,你咋地啦?你这回,咋不显灵啦?”
突然,好像是爆炸一般老姜头跳起老商甜着天棚嚎叫一声。他的一只眼睛,瞪出一多半。他的神情,变得比他的女儿还疯了。“刘颖吓坏了,急忙上前,拉住了他,拼命把他拉到了炕边,肚他轻轻地坐下了。
“大爷,您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啊……”刘颖流着泪,紧紧地搂着老人,让他的泪湿透了自己的衣服。“您告诉我二姐的地址吧,我要找她。相信吧,我会给你们姜家伸张正义的…我会的……”
回到伍家那间小屋时,天都快亮了。伍家的人还在死死地睡着,谁也不知刘颖经过了那么激烈的感情波动。第二天,她醒得很晚,眼睛又红又肿,伍老婆子惊问:“啊昵,这是咋的啦?咋俩眼跟个红辣椒似的呢?”刘颖笑道:“是不是昨晚吃您的菜里,红辣椒太多了呢?”学着她的口音,把伍家人都逗乐了。
吃过早饭,刘颖一跳一跳地,像是一个小女孩那样唱着歌,来到了学校,找到了正在上课的万福元。作为老万海的儿子,万福元跟他爹有一个最大的区别,那就是,他不像他爹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嫉恶如仇。只是他没有凤友那样强的反抗意识,把自己的心火都压在死灰下面罢了。对姜家的惨祸,万福元是全屯子里最同情的一个。他有事没事地,想着凤友,想着风琴的死,就站在黑板前发起了呆。这时候,他正在发呆的当口,刘颖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咦——你怎么…回来了?”万福元叫了一声,像是后退那样,愣愣地看着刘颖。
“我怎么不能回来?谁规定的?”刘颖妩媚地乐了,脸蛋上泛起了艳丽的红晕。
万福元,看着她,不知如何对付才好。他长得跟他爹并不一样。老万海是四方大脸,连毛胡子,很是威风好看。万福元却跟他娘一样,长着一张鸡心脸,嘴很小,眼睛总是先低下,然后像小偷那样从下往上看人。一边跟人说话,他的右手食指就不停地在腿上划着字,那速度和幅度,也跟他的心情有关。当他听着别人说话,表示不同意时,划字的速度就比平时快一倍。如果他不但不同意,而且,还坚决反对时,那他手指在腿上的动作就快如闪电了。
“你来这儿千啥?”他问,手在腿上划个不停。
“干啥?当然是找你呀!”刘颖快活地说,东张西望,像是要数出天上的飞鸟有几只。
“找我?有什么事?”万福元的手,划得出了声响。
“你会开车,对吧?”刘颖忽然变了脸,眼中没有了笑意,只有一道深深的黑光在闪动。“我要你帮个忙。”
“什么忙?”万福元的手,在一秒钟之内划出了八个字,快把裤子划破了。
“为了凤友的事。”刘颖小声说,几乎是在跟他耳语。
“凤友的事?”万福元的脸变得煞白,像是一只煮熟了的鸡心了。他的手,忽然停了下来。我…我咋能跟他有关系?我咋能能帮你…帮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