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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我们和不请自来的客人们还能和平相处,戴大帽子的军官站在对面的回廊上向我微笑。那些士兵也躬着身子下人一样叫我老爷。而我则供给你们粮食、肉、油和盐巴。如果他们还想镇子上的酒和妓女的话,就要自己想办法了。
大家都想保持一个彼此感到安全的距离。
大家都尽量在那个适度的距离上微笑,致意,但从不过分靠近。距离是并不被此了解的人呆在一起时必须的。只有在一个地方是例外,在那个地方,距离就好像不存在了,那地方就是厕所。我们是长衫的一派,在厕所里也不会暴露出什么来,但这些汉人,这些短衣服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在寒冷的冬天里也掀起个光光的屁股。汉人士兵因为他们的白屁股而被我的士兵们嘲笑。
看来,想说清发生的事情,要先说说厕所。
先说厕所的位置。黄师爷说,我这座楼用了一个汉字的形状,他从书记官的本子上撕下一页纸,把那个字写上。那个字真把我这座大房子的地基画了出来。这个字是这样的:“凹”。开放的一面对着镇子,我们住在一边,汉人们住在另一边。
这个字的底部就是厕所。
我听过一些故事,把汉人和藏人拿来作对比的。一个故事说,一个汉人和一个藏人合伙偷了金子,被人抓住开了膛,藏人有半个胃的牛毛,汉人有半个胃的铁屑。
藏人是吃肉的,而总是弄不干净,所以吃下了许多牛毛羊毛。汉人是吃菜的,无论什么叶子、根茎都得放在铁锅里用铁铲子翻来炒去,长此以往,就在胃里积存了不少铁屑。
关于胃的故事,双方算是打了个平手。严格说来,这不是故事,而是一种比较。
关于厕所也是一样。我们知道,不要说藏族人了,就是英国人也被汉人看成野蛮人。
蛮于是他们对我们通常的称呼。但我们也有自己的优越感,比如说厕所吧。我远在英国的姐姐说,英国人最看不起汉人,因为他们最看不起中国人的厕所。我的汉人母亲也说过,要问她喜欢土司领地上的什么?银子,她说,银子之外就是厕所。
我没有去过汉人地方,不知道汉人厕所是什么样子,所以,只能描绘一下我们的厕所。它就挂在房子后面没有窗户的那堵墙壁上。有个故事说,一个汉人的朝廷大官来时,把厕所认为是信佛的藏人为飞鸟造的小房子。因为只有鸟的房子才是在墙上挂着的,因为有高大房子的地方总有大群的红嘴鸦和鸽子盘旋飞翔。故事里说,这个官员因此喜欢我们,在朝廷里为土司们说了不少好话。住高房子的藏人把厕所挂在房子背后的半空中。
我们和客人分住在那个汉字两边的楼房里,厕所却在我们中间。所以,在那个特别服天,厕所就成了双方时常相会的场合。汉人士兵们在挂在墙外的小木房子里撅起屁股,冬天的冷风没有一点遮拦,自下而上,吹在他们的屁股上。这些兵忍不住要战抖,被我的人固执地理解成对我们的恐惧。我想叫他们明白,汉人在厕所里打抖是因为冷风,因为恐高。
黄师爷却说:“叫他们相信别人软弱,对你没有什么坏处呢。”
我便继续让他们在厕所里嘲笑对手。
我有一个单独的厕所。
去这个厕所先要穿过一间屋子,在这间屋子里,铜火盆里烧着旺旺的炭火,我一进去,香炉里就会升起如椽的香烟。两个年岁不算太大的婆子轮流值日。从厕所出来,婆子会叫我坐下,在火边暖和一下,并用香把我从头到脚熏上一遍。我叫黄师爷请败兵里最大的官与我共用这个厕所。邀请发出不多久,我和那个军官就在厕所里会面了。我请他在炉子边坐下来,等两个婆子点上香,等香气把整个屋子充满,一时间,我还找不到什么话说。还是军官先说话,他叫我一起抗击共产党即将开始的进攻。
他说,共产党是穷光蛋的党,他们一来,土司没有了,像我这样有钱有枪的富人也不能存在了。“我们联合起来跟他们干吧。”军官的表情十分恳切。说到共产党对有钱人干的事情,他的眼睛红了,腾一下站起身来,一只手紧紧掐住我的肩膀,一只手抓住我的手使劲摇晃。
我相信他所说的话。
我知道军官在跟我谈论生死他关的问题,但我该死的屁股实在把持不住了。我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冲进了厕所。这时,正有风从下面往上吹,军官用一条丝巾捂住了鼻子。从我这里出来的臭气熏着他了。我拉完屎,回到屋子里,两个婆子上上下下替我熏香。那个军官脸上竟然出现了厌恶的神情,好像我一直散发着这样的臭气。在这之前,我还跟他一样是有钱人,一泡屎过后,情形就变化了,我成了一个散发臭气的蛮子。是的,军官怎么能在厕所里跟我谈这样重大的问题呢。
回去后,我对黄师爷说:“该死的,叫汉人去大汉人吧!”
黄师爷长长地叹气,他是希望我跟白色汉人结成同盟的。
黄师爷又对我说:“恐怕,我也要跟少爷分手了。”
我说:“去吧,你老是记着自己是该死的汉人,你想跟谁就去吧。”
我不能说厕所里那么一股臭气,是使我和白色汉人不能结盟的唯一理由,但确实是个相当重要的理由。
春天终于来到了。
我的人说,汉人士兵在厕所里再不打抖了。一是风开始变暖,再则,他们已经习惯悬在半空中拉屎,恐高症完全消失了。
有一天,我跟最大的军官在厕所里又一次相遇。我觉得没什么话好说。但他对我说:“春天来了。”
我说:“是的,春天来了。”
之后又无话可说了。
春天一到,解放军就用炸药隆隆地放炮,为汽车和大炮炸开宽阔的大路向土司们的领地挺进了。土司们有的准备跟共产党打,有的人准备投降。我的朋友拉雪巴土司是投降的一派。听说他派去跟共产党接头的人给他带回了一身解放军衣服,一张封他为什么司令的委任状。茸贡女土司散去积聚的钱财,买枪买炮,要跟共产党干。这个女人仿佛又变年轻了。最有意思的是旺波土司,她说不知道共产党是什么,也不知道共产党会把他怎么样。他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跟麦其家的人站在一起。也就是说,我要是抵抗共产党他就投降,要是我投降,那他就反抗。
管家和黄师爷都主张我跟白色汉人谈判。黄师爷说:“要干就下决心一起干,不干,可以让他们住在外面去了。”
管家说:“可不能在厕所里谈了。”
我笑了,说:“是不能在厕所里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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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笑了。
管家很认真地问黄师爷,汉人屁股里出来的东西是不是没有臭味。黄师爷说有。
管家还要问他是汉人的屎臭还是藏人的臭。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但黄师爷不怒不恼,把管家的问题当成玩笑。他笑着说:“管家还是问少爷吧,他跟汉人在厕所里一起呆过。”
大家又笑了。
我已经准备和白色汉人军队谈判联合了。又一件事情使这一切变成了泡影。这天晚上,我正在灯下跟没有舌头的书记官坐在一起,我们两个都没有话说,因为目前所面临的问题早已超过了他的知识范围。但我已经习惯了每当有重大的事情发生时,都把他叫到身边来。灯芯僻僻地响着,书记官眼里的神色迷惘惶惑。这时,索郎泽郎脸上带着鬼祟而又得意的神情进来了。他带进来的风吹得灯苗左摇有晃,他大声说道:“终于抓到了!”
这些日子,他总对我说,对塔娜不要太放心了。
我觉得这个女人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了,除了她还住在我的房子里,还在吃我的,穿着我的之外。索郎泽郎觉得这就是跟我有关系,这是下人们的见识,以为给几点什么东西就算是有了关系。共产党就要来了,但他却盯住一个女人不放。
索郎泽郎没有杀掉汪波土司,十分不好意思。这回,他终于成功地抓到了塔娜的把柄。他发现一个白色汉人军官从塔娜房里出来,便叫上人,把这个人腰里的小手枪下了,推下楼来,叫尔依绑在了楼下的行府柱上。他把我拉到门外,但我看不到楼下的情景,只听到行刑人挥动鞭子撕开空气的声音,和被鞭打的人发出一声声惨叫。远远近近的狗也发了疯一般跟着叫开了。
塔娜又和一个男人勾搭上了。
后来,月亮升起来,狗咬声在月亮里回荡。
48。炮声
白色汉人的军队开走了。
他们是半夜里走的,连个别都不告就集合起队伍走了。
早上起来,我只看到他们给我留下的那个人,那个被捆在行刑柱上的军官,胸口上插着一把自己人的短剑。他们把住过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说明离开时的情状并不仓惶。黄师爷也跟着白色汉人走了。在他房里,报纸叠得整整齐齐,上面,放着他写给我的一封信。信是用汉字写的,我手下没有一个人认识。香炉里的灰还是热的。我的妻子也思他们跑了,只是她离开时不大像样,被子、床围,以及好多丝织的绣花的东西都剪碎了,门窗洞开着,一股风吹来,那些碎片就像蝴蝶在屋子里飞舞起来。风一过,落在地上,又成闪着金属光泽的碎片,代表着一个女人仇恨的碎片。
又是索郎泽朗大叫着要去追击。
管家笑了,问我该往那个方向追,他却茫然地摇晃脑袋,他是个忠实的人,但那样子实在很愚蠢。我的心里不大好受,便踢了一脚,叫他滚开。
但他对我露出了最忠心的笑容。然后,他从腰里掏出刀,对大家晃一晃,冲下楼,冲向远方,在早春干旱的土地上留下了一溜滚滚尘土。
管家对我说:“随他去吧。”
望着那一股黄|色尘埃在空中消散,悲伤突然抓住了我的心。
我说:“他还会回来吗?”
尔依的眼里有了泪水,脸上还是带着晒腆的神情说:“少爷,叫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