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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的忘我行动。但是隔着好几个人,他过不去,也不能过去。他心里一急,便用力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对两个熟悉他的学生果然好使,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向他这边望过来。当他们发现那往日所敬重的老师,昨晚搭救他们出险的勇士,现在又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们高兴得张开嘴巴,想喊出声来。王一民就抓住这短短的一瞬间,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这不是一般的瞪视,这里交织着恨、怨。爱的最复杂的感情。眼睛是会说话的,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就用一双眼睛办了许多大事。无怪有人捉住敌人时要蒙上眼睛,这不光是防止他看,也防止他说——用眼睛说话。刚才王一民那么一瞪,两个学生便立刻一缩脖子,把什么都憋回去了。王一民随即向周围瞥视了一下,跟着又细看了看。当他确信还没有引起“狗”的注意时,才长出了一口气。实际这时“狗”也都被两条水龙激起的浪花吸引过去了。
当王一民又转过脸来看“纪念碑”时,已经换了另一番景象。只见一群穿黄衣服的警察,在碑下像叠罗汉一样搭起高低不齐的好几座人梯,最上边的拿着新地板擦子,拼力地在八个大字上蹭着。哪知不蹭则已,一蹭更加明亮,下边站着的那群人就更加不安地骚动起来。
这时王一民就听旁边有两个人小声嘀咕说:“从天不亮就折腾,到现在还纹丝没动。”
“听说先不让动弹,又等大官,又量尺寸,又照相,又查脚印……”
王一民还想听他们说下去,忽然觉得人群骚动起来。车站主楼前边的人都往这边退。他忙往那边一望,只见一群警察,正手持洋刀,往这边驱赶人群。人们叫着,争辩着,但是都不顶用,有的人已经被刀背砍伤。又流血了,流血在那年月已是司空见惯的事。王一民被前边的人群簇拥着,推搡着,向后退去。这时他发现肖光义和罗世诚离他越来越近了,便向他俩轻轻摇了摇头,两人会意,再也不往他身边挤了。王一民一边往后退,一边往墙根上靠,当他靠稳了以后,就再也不动了。他估计车站前戒严的警戒线不会扩展到这里,而这里地势稍高,不仅可以看见“纪念碑”,还可以看见车站主楼前的情景。肖光义和罗世诚见王一民靠在墙根上不动了,便也学着老师的样子,靠上了墙根。三人的目光,汇聚在“纪念碑”上。
这时,那群站在“纪念碑”前的人已经走进了车站主楼。“纪念碑”上的叠罗汉不见了,又更换了一台场景。这回是由警察和日本宪兵几十人联合演出的。只见他们合力扯着一块水龙布的苫布,企图裹住“纪念碑”,遮上那几个字。可是布大,风急,水龙布被风吹得一会鼓起来,一会又瘪下去,一会向左,一会向右,几十个人挣扎着,喊叫着,但是怎样也拖不上去。这时,从主楼里跑出一个穿黄呢子衣服挎着大战刀的日本军官,一边跑一边向“纪念碑”前的那群“斗风人”比画着,嘶声喊叫着。王一民隐隐听见在他的喊声中有“哈牙哭,哈牙哭”的句子,是在催他们快干。王一民抬头一看车站主楼上的大钟,时针已指向五时三刻,原来日酋玉旨雄一坐的专列就要进站了。
在那个日本军官的指挥下,又有几十名日本大兵跑来,参加了“斗风”的队伍。他们拿出武士道的精神,像拔河一样,喊着号子,把大苫布围上了“纪念碑”,遮住了红光闪闪的八个大字。但是正当他们拿绳子往碑上捆的时候,专列进站了。于是在军官的催逼、叫骂下,把大苫布草草地捆了捆,就都匆忙地撤离“纪念碑”,退向一旁去了。
火车站里传出阵阵日本《爱马进行曲》的吹奏乐声,一大群人从车站主楼里走出来。为首的是一个五短身材,长了一副铁青脸,圆眼睛,趴鼻梁,留着黑胡子的人。他头上戴着镶红色帽顶的黑缎子帽头,上身穿着团花青缎子马褂,下边露出蓝缎子长袍的底襟,青缎裤,扎腿带,脚下是一双皮圆口的礼服呢布鞋。这身打扮,活像中国的阔商老板。这个人就是来到黑龙江省执掌生杀大权的日本法西斯头子玉旨雄一。他穿的这身长袍马褂,是伪满洲国规定的国服。这种国服在一般情况下是可穿可不穿的,尤其是他这样的太上皇。但他一为显示自己是从南满铁道株式会社来的老中国通;一为表示自己是尊重大“满洲帝国”的。当然也有哗众取宠之心。
玉旨雄一走出车站主楼,稍微停顿了一下,就向停在“纪念碑”前的小汽车群走去。这时十几个摄影记者,其中还有黄头发的欧洲人,都端着照相机、电影摄影机,倒退着身子抢镜头。等他走到小汽车前边的时候,又有一群端着小本的新闻记者围过来,要求他发表谈话。
玉旨雄一摘下头上的红顶小帽,露出一颗剃得青虚虚闪着贼光的秃头,他举着帽子,向周围的记者扬了扬手,又向被刺刀威逼在远处的群众挥了挥,然后开始讲话。大风呼叫着,记者们抻着脖子往前挤,生怕漏掉一个字。
玉旨雄一不用翻译,他的中国普通话说得比好多中国南方人都流利、准确,而且还用些难度很大的文绉绉的词汇。他迎着大风,尽力提高声音说:“敝人受重任于大满洲帝国皇帝陛下,今天来到素负盛名的国际城市哈尔滨,将与诸位携手开拓满洲王道乐土之天堂,建树日满共存共荣之乐园,此实为三生有幸之事也。而今初到,即蒙日满诸同僚热烈之欢迎……欢迎……”
玉旨雄一突然停止讲话,他那铁青脸变得十分吓人,一双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纪念碑”。记者们也都跟着他的眼光,回头向“纪念碑”望去。
“纪念碑”上蒙的那块大水龙布出了毛病:左下角从捆绑的绳子里挣脱出来,被大风拍打着掀了上去,几下子就把另一个角也挣开了,于是从下往上,越掀越高,最初露出一个“河”字,现在已经清清楚楚露出“还我山河”四个大红字。水龙布还在无情地向上掀着……
玉旨雄一的圆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嘴里不由得说了一句日本话:“南呢?”这意思是“什么”?声音很低,低到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得到的程度,那里面充满了恐怖和震惊。
站在他身后的一群人早已惊恐万状,他们两眼盯着“纪念碑”,生怕要害的地方露出来。可是情况越来越严重了,又一个字被掀了出来,这是个“寇”字。人群浮动起来,几个警察、宪兵想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把苫布捂住,便领头往碑前跑。他们一跑,所有的日寇、汉奸都跟着往前跑。顿时,这个欢迎场面全乱了套……
“不许动!”玉旨雄一大喝了一声。想不到从他那短小的身躯里还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吼声。这一声断喝,倒很有威力,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警察、宪兵、汉奸,一个个怯生生地退到他的身后。
周围只有风声和那块大苫布拍打“纪念碑”的声音。玉旨雄一一个人向碑前走去,他想看个究竟。就在他快要接近碑身的时候,忽然一阵狂风,旋转着,嘶叫着扑过来,把大苫布往起一鼓,哗啦一声调到碑后面去了。霎时,“赶走日寇,还我山河!”八个红色大字全部呈现在玉旨雄一面前。
杀人不眨眼的玉旨雄一突然收住脚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这个在南满铁路株式会社干了十几年,自以为练好了全套摆弄中国人本领的家伙,本想这次来到哈尔滨之后,为实现日本帝国鲸吞全中国的锦绣山河压住北方的阵脚,谁想一下火车就挨了这样重重的一棍。这对满脑子是唯心主义。迷信思想的玉旨雄一来说,简直是迎头痛击。惊恐、愤怒。懊丧,错综复杂的感情一齐涌上心头。由于过度的刺激,他直觉得眼睛冒金星,两腿打战,心往下坠。他生怕自己倒下,那将会成为全世界的笑柄,丢尽大日本帝国的脸。他挣扎着,闭上双眼,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
风还在呼呼地刮着。那块大苫布,完全被风翻到后面去了。这个大碑,现在很像个抗日的巨人,披着一件大斗篷,骑着战马,迎着狂风,高喊着“赶走日寇,还我山河!”的响亮口号,在向日本侵略者冲锋陷阵。
玉旨雄一身后那群人,现在谁也不敢动了。他们战战兢兢地望着面碑而立的主子,猜不出他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下一步他要怎么办。
玉旨雄一稳了稳神之后,把身子慢慢转过来,用眼睛扫视了一下战栗的人群,用慢腾腾的中国话说道:“我记得方才说到:承蒙诸位对我热烈之欢迎。这欢迎的第一项……”他回手一指“纪念碑”上的字,“就是这个吗?”
站在他面前的人,鸦雀无声,吓得低下头去。
“再有这样的事,我希望诸君能事先通知我一声。”玉旨雄一仍慢腾腾地说,“这第二项欢迎内容是什么呢?早通知敝人一声好有个准备。”
汉奸警察的头低得更深了。在这片黑压压低垂着的脑袋中,突然有一个大脑袋抬了起来。这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新警察官服,肩上扛的是两道杠三个星的警正肩章,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脚下带刺马针的大皮靴擦得锃亮。这个人长着一张大白脸,脸刮得溜光水滑,除了两道淡淡的眉毛之外,好像连个汗毛都找不着。他的嘴很大,嘴唇也很厚,两只大眼睛向外鼓鼓着,使人感到他好像是个加重的物件,什么都比别人大一号。
这时只见他把脑袋一抬,迈着正步,咋咋走到玉旨雄一面前,双脚用力一碰,皮靴和刺马针一撞,又咔地响了一声,随着响声行了个举手礼。然后瓮声瓮气地说道:“请参事官阁下息怒,卑职是皇帝陛下警察官,哈尔滨特别市警察厅特务科长葛明礼。今天出此严重事件,完全是卑职有失职守,卑职罪责难逃。请参事官给卑职期限,一定捉拿这个反满抗日罪犯归案。卑职再次请阁下息怒,保重福体。”
这个特务科长抢在前边一开头,所有的汉奸就都跟上来了,“请参事官息怒”之声连成了一片。
玉旨雄一一挥手,止住了他们的喧哗,看样子,他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