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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一到,到处是金灿灿的油菜花,小镇被花海吞没了。我在那里唯一的一所中心小学上学。
紧挨林业站住着的,是一户农家。那家的小女孩那年五岁,她叫欣儿。欣儿总是用软绵绵的声音叫我哥哥。我们一起上学,放学。我喜欢睡懒觉。每天早上总是在妈妈掀开被子打我屁股的情况下才能睁开蒙眬的双眼。不用说,迟到成了我的专利。那个严厉的语文老师终于忍无可忍。她罚我在墙角站了一上午。中午回家的时候,我的腿一瘸一拐的,都麻木了。欣儿扶着我,说张维哥哥,以后我每天早上叫你起床吧。欣儿仰着天真的小脸,我看见她的大眼睛里溢满泪水。
以后的每天早上,总有一个欢快的声音在林业站的家属楼下回荡。张维哥哥,张维哥哥……那声音很固执,直到有一个小男孩在楼上喊起来了起来了,那声音才停止。
来不及吃妈妈烧的早饭,我背着书包匆匆跑下楼。欣儿总会递给我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白薯。懒猪,吃吧!看我有滋有味地吧嗒吧嗒地吃,欣儿就在一边儿咯咯地笑。她的笑声好听极了。
说来也奇怪,以前我在梦周公的时候,妈妈的嗓门几乎能和虹桥机场飞机起飞的声音相媲美,可我总是迷迷糊糊,听不真切。现在欣儿清脆的声音一响起,我就会一个激灵,然后马上清醒。无意识中,欣儿甜润的声音,成了我的呼唤。这声音从楼下一直蹿上来,蹿进我的耳朵里,我就无法招架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迟到过。
春天,我们在田野里奔跑。欣儿在菜花间犹如一只翻飞的蝴蝶。张维哥追我啊,追我啊。我在她后面累得直喘气。欣儿,等等我。不,男子汉,应该自己跟上来。她的话让我心里有些难受。我疯了一样地冲向前方。边跑边叫,如果我追上你了,你就做我的新娘子。欣儿娇嗔地说,张维哥哥真坏,我不和你玩了。因为她跑在我前面,我看不见她红扑扑的脸颊,但从她的声音中,我听出了一丝娇羞一丝甜蜜。欣儿到底还是被我追上了。我们在田间打滚,把没过我们头顶的油菜花打倒一片。我站在田埂上看自己闯了祸,想这下死定了。主人去我家告上一状,爸爸粗大的手印准会印在我屁股上。欣儿咯咯笑道,这是我家的,不碍事。傻瓜,倒下去的油菜明天早上保准儿又翘起了头。不信你明儿一早来看看。欣儿的认真劲儿又把我逗笑了。我说欣儿借你家一根油菜花吧。我拔起一棵油菜花,把根去掉,编成一个美丽的花环,拉过欣儿,轻轻扣在她头上。我说,我的欣儿是天底下最好看的新娘。欣儿脸又红了,拿起粉粉的小拳头捶打我说我让你坏我让你坏。我也不躲闪。我看着欣儿的眼睛,欣儿,等你长大了,做我的新娘好吗?半晌,欣儿幽幽地说,你不会要我的。你会回到大城市的。这儿不是你的家。我用手捂住欣儿的嘴巴,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欣——儿——我——要——娶——你。我——只——要——娶——你。这个小小的人儿在花间笑了。我也站在花丛中呵呵傻笑。
妈妈在家属楼下开了爿小商店。卖点油盐酱醋。生意倒还不错。为了感谢欣儿坚持不懈地包烤白薯给我当早餐,妈妈总会给我一包包零食,让我给欣儿。我则能忍住馋相,老老实实接过妈妈手上的纸包。要知道以前我总是偷吃兰花豆,小甜圈,不知从柜台上摔下来多少次,也不知挨过妈妈多少打。
我把这些东西给欣儿,欣儿拒绝了。她说我不能收,你家的这些东西是可以卖钱的。我说你怎么这样想呢?我吃了你家那么多烤白薯,不知可以卖多少钱呢!欣儿撅着小嘴儿,那些东西是自家种的,我家多着呢,值不了多少钱。傻丫头,我抚摸着她柔软顺滑的头发。你知道吗,这些东西,在城里都是很贵的。从前妈妈从来不买给我吃。欣儿说真的吗?我说骗你是小狗。欣儿这才放心地接过我手中的小纸包。
山区天黑得似乎早些,尤其是冬天,晚上五点多天就暗下来。每天下午放学。我们总是摸黑回家。我胆子小,最怕走夜路。我紧紧攥住欣儿的小手,我感觉她温柔的小手就要在我的手中化掉了。欣儿说走夜路,若有点灯光的话,就一点儿也不怕了。
那个时候,山区的孩子,每个人都有一个小火盆。冬天可以提一盆炭火去上学。欣儿有一个精致的火盆。是用装过油漆的小铁桶改装的。里面放了炉齿,靠近底端还有一个小风门。风一吹,炉齿上方的木炭就呼呼燃烧起来,升起蓝色的火苗。欣儿的火盆比其他孩子的高级得多。每次提着火盆走在路上,总有其他孩子羡慕的目光一直跟着。直到看不见了。欣儿央她爹也给我做了一个火盆。我其实是用不着火盆的,因为我有妈妈在城里买给我的绒线手套。但小小的火盆对我还是有一定的诱惑力。我一开始挺担心,欣儿爹会给我做一个像其他小伙伴们一样的火盆。那是用破旧的洋瓷盆子做的。只需在盆子的两方钻两个对称的孔,用一根长铁丝穿进去,做个系子就行了。没想到三天后,我竟然有了一个和欣儿一模一样的火盆。我高兴得走路直打飘。
13、雕刻时光(3)
去欣儿家装了一盆炭火,我耀武扬威地跟着欣儿向学校走去。一路上有风吹来,我们两个人火盆里的木炭,都蹿起好高的火苗。蓝旺旺的。
一去学校,那些淘气的小毛孩子嫉妒地看着我手中的火盆,阴阳怪气地叫,那一定是欣儿爸爸送给他女婿的见面礼了。欣儿满脸通红。我看到欣儿难过的样子,冲上去,揪住那个带头叫喊的孩子,一顿猛揍。当时,不知道我哪儿来的勇气,也不知道我哪来那么大劲。回家的路上,欣儿说张维哥哥,你今天发脾气的样子好可怕。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傻欣儿,我是不忍心看你难过。
每次回家,欣儿总在路边拾一些小小的柴火,放进火盆里。她把火盆抡起来,抡成一个圈,像在耍杂技。那样柴火就燃得噼啪着响。每每这时,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欣儿,心提到嗓子眼儿上,我总担心熊熊燃烧的柴火会掉下来。欣儿得意地朝我吐舌头,并且加快了抡火盆的速度。
那时候,农村没现在生活好。农村的父母没有多余的钱给孩子买些小零食吃。孩子们却自己变戏法似的瞎折腾,口袋里装些玉米粒、黄豆什么的,还会带些毛栗子。往火盆里滚烫的红火灰上一丢,砰,爆开了。一个个爆米花,爆豆粒从火灰里弹出老远。小伙伴们倏地蹿出去,找到那蹦出去的东西,放进嘴里,咯嘣咯嘣嚼起来。欣儿也会带玉米、毛栗子什么的给我。我觉得这些东西比小甜圈、兰花豆香甜多了。
小学六年,我和欣儿形影不离。我们上山掏雀蛋,下河摸螃蟹。我们去田野里捉蝴蝶,挖荠菜。农村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留下了我们小小的足迹。
记得那次欣儿病了,病得不轻。躺在床上说胡话。她妈妈急得直抹眼泪。一个中医说治这种病,要用蒲公英的根熬汤喝。欣儿妈妈便拿小锄头去田埂上挖草药。我也瞒住妈妈,偷偷跑出去。我家没有锄头,我就用手扒开土块。扒呀扒呀,土都嵌进指甲里,血流了出来。我要给欣儿挖草药,我要让欣儿很快地好起来。
妈妈还是知道了真相。她从邻家借了把小锄头给我。我挎着小篮子扛起锄头向田野跑去。有认识我的老奶奶说,哟,维维呀,你干什么呢?你跑慢点儿呀,小心跌跟头。我脆生生地说,我要去挖妹妹药。
我把田埂都翻得不成样子。可我挖回的一筐一筐的妹妹药,还是没能救活我的妹妹。欣儿闭上了眼睛。任我撕心裂肺地叫喊,她还是一脸平静。欣儿,你为什么这么狠心?我叫你,你为什么不答应?
妈妈说,维维,欣儿的病是治不好的。我问妈妈欣儿到底得了什么病,怎么治不好呢?那个花白胡子的医生不是说欣儿的病能治好的吗?妈妈说,傻孩子,欣儿的病要去大医院才能治好。我说那她爹妈为什么不背她去大医院呢?妈妈叹了口气,傻儿子,那需要很多钱。我哭了。疯狂地拉开妈妈柜台的小抽屉,里面是半盒毛票,有一毛两毛的,有一块两块的,还有几张是十块。我愤怒地瞪着妈妈,我们有这么多钱,你为什么不借给欣儿爹,让他带欣儿去大城市治病?妈妈的眼泪掉下来,傻儿子,那怎么够哇?
欣儿小小的坟墓堆起来。像个大馒头。只有一个土堆,没有立碑。人们说欣儿太小,小孩子是没有资格立碑的。那天,我采了好多野菊花。野菊花把小小的坟墓都盖住了。欣儿,我还要你做我的新娘,你是我今生唯一的新娘。我在欣儿的坟前发誓,我张维这辈子只娶她为妻。
我看见天边有白云飘浮着。我知道欣儿一定是藏在云块后面。调皮的欣儿是在偷偷检阅我的忠贞。
张维终于说完了。他端起红茶轻轻呷一口。他脸上没有悲哀的表情。我知道,他的悲哀沉淀在心里。
十八年了。十八年来你一直不曾忘记?我用吸管吸杯子里的红茶。
没有。张维双手摁住太阳|穴。我头痛的时候,我也会用手死死摁住太阳|穴。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不要告诉我是因为我像欣儿,那样我会失望的。我盯着直筒杯里褐红色的液体。上面泛起微微的波纹。
我不喜欢太老套的故事。我相信你也一样。张维仰起头,看着我。
为什么要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我不知道我怎么变得这么残酷。
因为这里是雕刻时光。张维笑了。
如果欣儿还活着,你们现在会怎样?
也许,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张维换了个方式坐正。至少不用再麻烦我妈妈,让她给我织毛衣。我也可以不用这么无所谓地生活着。我会有一个温馨的家,会有一个漂亮的孩子。
孩子像欣儿。我补充道。
张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