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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只觉得身体的裸露部位被树枝和荆棘划了无数的口子,却没有感 觉到痛。下山的速度比上山快了何止一倍,腾云驾雾般在满山绵软的柴草中一路跑下来,很快便到了山脚。 山脚下有几条小路,蜿蜒伸入周围的几座山,却显然不是我来时的地方了。
莫非我到了其他的村子里?
我一边张望,一边沿着一条路前行。那条路曲曲折折,在山间高低左右,最后不知怎么一转,显出一栋 房子来。
这是一栋新建的二层楼房,我从山上下来,正好到了楼房后部。从开着的窗口 里隐约透出人说话的声音。
“姆妈,我想吃鸡。”
“哼,没有鸡!”
“上次不是杀了那么多?还没吃完呢。”
“哪个要你不听话到外面乱跑?不给你吃,跪好,莫乱动!”
……
听声音是我在山上看到的那个孩子,似乎正被他妈妈罚跪。听到他说到“鸡”字,倒提醒了我。四处望 望,这户农家,打扫得十分干净,没有看见鸡鸭等家禽,连鸡粪也没有看见。他们将狗和猪都杀死了,难道 连鸡鸭也杀死了?
虽然说偷窥是不礼貌的,但是这村子里处处透着古怪,几乎快要将我憋死,明问又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无法可想之下,我便抛弃了寻常的规则,直接从窗口朝内望去。
天已经阴了下来,屋内十分昏暗,我看了好一会,才适应了那种光线。
这似乎是个卧房,面积不大,屋内也没多少家具,那孩子正跪在地上,弯着腰在玩着什么东西,却没有 看见他妈妈,然而又分明听到妇人呵斥孩子的声音不断从这间屋子里传出来,这让我感到十分奇怪。
正诧异间,那孩子一转头朝窗口望来,我赶紧一闪,却还是被他看见了。
“姆妈,窗外有个人!”
“吵死,你莫瞎吵,我要睡了,你莫讲话了。”妇人恶声恶气地道。
孩子不做声了,却又听见另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另一间房传来:“你莫骂他呀,不晓得还能做几天母子, 成天骂他做什么?唉!”
我沿着墙跟正要悄悄离开,才走到墙转弯处,眼前忽然闪出一个人来。
是那个孩子,他不知何时从屋内溜了出来,十分紧张地看着我,压低声音道:“你是来告状的吗?”
我一怔,继而恍然大悟,他以为我是来向他爹娘说他在坟地里的事情。我正想摇头否认,不知怎么心念 一动,点点头。
他吓慌了,回头看看,又转头来望着我:“爹会打我的。”
“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不告诉你爹。”我笑道。
孩子毕竟是孩子,他一听这话,如遇大赦,连连点头。我正要问,他却“嘘”了一声,拉着我,低声道 :“到我房里去讲,这里姆妈会听见。”他的小手冰凉而粗糙,紧紧拉着我,一路沿着墙根低头行走,走进 无人的大厅,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做这一切时我总觉得十分荒唐,也有几分心慌,毕竟这孩子是从坟墓里 钻出来的,让人不太放心。然而目前为止,除了赵春山,似乎也只有这孩子肯对我说话了。
二楼一间木屋紧锁,孩子打开房门,我跟了进去,大致打量一下,房间和普通农村的房间一样,床,衣 柜,书桌,简单的几样家具。
但是在左边靠墙的一侧,却放着一件我无论如何想不到的东西,让我朝里迈进的脚步停了下来。
那是一口棺材。
棺材没有上漆,摆在角落里,乍一看仿佛是新做的柜子,并没有阴森之气,相反,在窗外阴云的衬托下 ,反而透出一股浓厚的悲凉。
见我停步不前,那孩子奇怪地回头望着我:“进来呀。”
他那种天真的语气,清冷的童音,不知为何让我心里仿佛被细铁丝抽了一把般,又辣又麻。
“那是什么?”我问。
“我的棺材呀。”孩子依旧天真地微笑着,似乎不知道棺材意味着什么。
阴云渐渐地从天边聚集过来,天光又阴暗了几分。我压制住心中的澎湃,低声问:“你又没死,要什么 棺材?”
笑容从孩子的脸上褪去了,他叹了一口气:“现在没死,不晓得什么时候就死了。”
“啊?”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只略微忧郁了一小会,又笑了起来:“不过也没什么,反正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活了。”说着便赶过来 ,又要拉我的手,小手在半空中抬了抬,忽然想到了什么,“啊”的惊呼一声,又将手垂了下去,朝后缩了 缩。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我若有所思,顾不得去问其他,我伸出大手便要去拉他,他更加惊慌地朝后退,连连 摇头:“不要碰我。”
“怎么了?”我假装不解,“你刚才不是也拉着我的手吗?”
“不行的,不行的,”他的头不停摇来摇去,“刚才我不记得了,你不要告诉我爹。”
“你爹不准你拉别人的手?”
“嗯!”他撅着嘴点了点头。
“好,那我不碰你,也不告诉你爹,不过,你现在要回答我的问题了。”我说,看了看那棺材,忍不住 又问了一句:“棺材里没人吧?”
孩子无声地大笑起来,点点头又摇摇头:“你问吧——棺材里当然没人了,我又没躺进去,怎么会有人 ?”
我心里有许多问题,想了想,问道:“你刚才在山上干什么?”
他有点不耐烦:“在陪我弟弟玩啊。”
“但是他已经死了。”
“对。不过说不定又会活过来。”
“为什么死人会活过来?”
“不知道,爹说的。”
“你见过有死人活过来吗?”
“没见过。”
“你弟弟什么时候死的?”
“前天。”
“怎么死的?”
“不知道。”
“为什么你会有棺材?你生病了?”
“没有。每个人都有棺材。”
“你是说村子里每个人都有棺材?每个活人?”
“是啊。”
“为什么你爹不准你拉别人的手?”
“因为会死的。”
“为什么会死?”
“不知道。”
“但是我们刚才拉了手,你并没有死。”
“不一定会死,不一定拉了别人的手就会死,不过很可能会死。”
“村子里怎么没有狗和猪,也没有鸡?”
“都被杀死了。”
“为什么杀死它们?”
“它们是魔鬼?”
“什么意思?”
“不知道。”
“我在村子里没看见老人家和小孩,他们哪去了?”
“小孩都在家里,不让出门;老人家当然没有了。”孩子说着笑了起来。
“为什么?”
“这不能说。”
“你不说?那我告诉你爹去!”
他犹豫一下,叹了口气:“那些老人家都变成年轻人了?”
“为什么他们会变?”我心中一动,紧盯着他问。
“因为梁爷爷。”
“哪个梁爷爷?是不是在南城当医生的那个?”
“是他。”
“他做了什么事让人变年轻?”
“他带了一个小妹妹来,那天村里正好起了大火……”他说到这里,我明白是紧要关头,一切问题的根 本就在这里出现了。然而,他话没有说完,便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了。那脚步声轰隆隆滚上楼来,杂乱纷繁, 显然不止一人。孩子闭上嘴,看着楼梯,大惊失色。我回头望望,却看见一群人大跨步跑上楼来,其中就有 村长、金叔和大林。
他们来得好快!
人群中一个妇人恶狠狠地瞪我一眼,将那孩子拖到身边,扬起巴掌作势要打,却没有落下手去,只是不 停喝骂,将那孩子吓得脸色惨白,连连声明自己什么也没说。
“你不是生病了吗?怎么到处乱走?”村长沉着脸看着我。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看看屋子里其他地方,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棺材上,眼中闪烁一下,望着地面,缓缓道:“你在村子里 乱走,现在又走到别人屋子里来了,大概也不是记者吧?”他抬起头,望着我,“最近村子里遭贼,你还是 快走吧。”
“我不是贼。”我说。
“你快走吧,”村长皱着眉头道,“我们有拖拉机送你出去。”他朝一个年轻小伙子努了努嘴,示意他 带我出去。
“但是我的任务……”
“我不管你的任务,三石村忙得很,没空招呼外人!”村长大声打断了我的话。其他人目光炯炯地看着 我,全都是三十上下的结实汉子,形成一道逼人的肉墙,带着体温树立在我面前。
我又一次为自己不到两米的身高而懊恼了。
看来这次是不得不走了。
我笑了笑,朝前走去,准备跟他们下楼。
不料我这一走,竟然让所有人后退一步,他们的脸上掠过恐惧的痉挛,睁大眼睛望着我。
我进一步,他们就退一步。
只有村长站在原地没动,他觉察到身后那些人的动作,回过头去呵斥几声,又望着我。
“你们怕死,”我说,既然已经不可能继续探察,我决心将话挑明,心头连转了几个念头,又道,“因 为你们在祠堂火灾中,要不是有梁纳言和那个小姑娘,早就死了。”我这番话说得十分混乱,如果是一个不 知情的旁观者,必定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实际上,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什么含义,但是刚才那孩子 说了,梁纳言在火灾发生时的确在场,并且还带了一个小女孩来,凭直觉,我感到那小女孩一定和整件事情 有关系,再加上他们害怕和人接触这一点,串联起来,说出这番话。果然,他们都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