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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我正在江西南部的一个火车站,在中转换车。”孟十一说,“我看上了农村的一座陶坊,想每年来这里搞几个月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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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史美还想说点什么,孟十一突然急急地对她说:“对不起,我马上要上火车了,改日再给你打电话。祝你好。”
“祝你好。”翁史美说。
听筒里的声音消失了。那种裹挟在杂音中的温暖之声消失了。声音跟脚是一样的,只要它行走过,就会留下痕迹。不同的是脚印能看得见,而声音的足迹只有心能感觉到。孟十一的声音就像雨丝一样,总是给她带来灵魂的洗涤和净化。她为自己没有及时问他有关太阳花花纹的事情而感到懊悔。同时,也为孟十一始终把她当作一个音乐人而感到悲哀。难道零作坊就是一个天经地义该从事艺术创作的场所?难道一个从乡村走出来的女人拥有浪漫的情感就是离经叛道?翁史美把双手伸向窗外,她接了一捧冰凉的雨,洗掉了脸上的泪痕,然后关上窗户,躺在床上。此时此刻,她是多么渴望着孟十一拥抱着自己啊。自从与纪行舟分手后,她还未与任何男人同床共枕过。她的生理感觉总是随着心理的变化而变化,当她内心对情感无比灰心的时候,她的情欲就如冬眠的蛇一样沉睡着。而当她的爱情开始苏醒的时候,情欲又如已逐渐熄灭下去的炉火遇见了风一样,被鼓噪得熊熊燃烧起来。她不止一次在内心对孟十一说:“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可是与他通话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表白过。孟十一似乎总是在旅行中,他这动荡的生活更加深了翁史美对他的向往和依恋。她摇晃着那些陶器的碎片,听它们沉郁而悠扬的响声。她觉得这声音如雨一样温存、湿润,她爱它们。她甚至渴望着哪一枚碎片会划破她的手指,让她的血能与孟十一烧制的陶片相融。
挽歌(1)
廊柱上出现了一张诗笺,这是翁史美在一个清晨给猪肉印紫色印签的时候发现的。它被贴在那里,又白又亮,看上去就仿佛给廊柱开的一扇窗口,翁史美认出了那是杨生情的字迹。其实不用辨认字迹,她也知道这是他做的,零作坊的其他男人是没有写诗的能力和心情的。
猪在叫,
它把太阳花叫开了。
夜在叫,
它把马灯叫亮了。
我的心在叫,
它把荒山叫绿了。
翁史美觉得杨生情可能在与城里的某个女孩谈恋爱,否则不会写出这等有韵味的诗来。她曾想过,能够主动离开零作坊的男人,只能是杨生情。他年轻而有教养。当沉重的现实生活打碎他种种的梦幻,使他的精神不再处于迷幻状态,他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正常的男人时,他会有对爱情的渴望,会有对新生活的憧憬。翁史美想没准哪一天早晨醒来,会发现杨生情悄没声地走了。对于这个,她早已有心理准备。她想零作坊如果是一条污水横流的臭水河的话,只有杨生情是一条洁净的鱼,他早晚有一天要游出这个水域。
翁史美读过诗后怅然伫立了良久。虽然它遮住了廊柱的花纹,使她有些怏怏不快,她还是没有勇气把这张纸揭下来。她不忍心阻碍一个少年抒发个人情怀。屠夫们对待这页纸的反应大体是一致的,他们叉着腰看了又看,说:“这是什么意思?”
廊柱上的诗笺在几天之后又出现了第二张。不过上次杨生情用的是楷书,而这次用的是扁头扁脸的隶书。
我愿意变成一朵太阳花,
让我的气息与你的呼吸相接。
我愿意变成你手中的一片残破的陶片,
让你永久地触摸。
这页诗的出现,使翁史美有些心惊了,因为她感觉到这诗仿佛是为她而做的。而这页纸把翁史美最喜欢看的廊柱上的一片水草花纹给遮挡住了。她没有把这纸取下来。但是在当夜屠宰开始的时候,她提着两盏马灯走向屠宰台,故意当着其他屠夫的面对杨生情说:“这纸是你贴上去的吧,这么干净的纸贴在上面可惜了,几天还不得让猪血和苍蝇屎给弄脏了?”鲁大鹏对翁史美说:“老板娘你可仔细看看,那可不是普通的白纸,那上面写的是诗!”翁史美说:“咱这零作坊的人个个都是没文化的,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全了就不错了,谁能懂得诗呢!我看你贴了也是白贴。”
翁史美以为她这番话会使杨生情停止往廊柱上张贴诗。然而她想错了。那诗接二连三地出现,起先只是在一根廊柱上张贴,后来发展到两根廊柱。翁史美几乎看不见廊柱上的花纹了。她明白,她经常站在廊柱前的举动引起了杨生情的注意和猜测,他嫉妒这廊柱上的花纹。他的诗写得越来越直白,如“让我的眼睛作你衣裳上的纽扣吧,当你松开扣子时,只有我能看见你挺拔的双|乳。当你系起扣子时,只有我能听见你的心跳”。再比如——
如果世上有一条绳索能缚住我的双足,
那就是你漆黑的长发。
如果世上有一个樊笼能把我困住,
那就是你的目光。
我愿意你是我的镣铐,
我是你永远的囚徒。
杨生情的大胆真的令翁史美震惊。在写诗的这一段日子,他很少去拍屠宰场景的照片了。翁史美想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她要把杨生情赶出零作坊,她可不想和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男人发生感情上的纠葛。更何况,她的心灵深处沉潜着一个令她想起来就会心痛的孟十一。这是一种因为爱得沉迷而不能自拔的幸福的心痛。
晚夏时节,有一天鲁大鹏进城归来,忽然变了个人似的,看上去满面悲哀。他宰猪,才把屠刀握在手上,腿就打起了哆嗦。他吃饭的时候,也不似以往那样有说有笑的,而且爱独自喝闷酒。王爷要给每个人洗衣裳,让鲁大鹏脱下背心时,他一反常态地吼道:“我还没到动弹不了的地步,用不着你个糟老头子伺候我!”抢白得王爷几乎落下泪来。他与杨生情本来合作得极其愉快,可他现在嫌他毛手毛脚,说他接猪血接得不利索,说他煺猪毛煺得不干净,说他卸猪肉的方式不对了,总之,杨生情在鲁大鹏眼里突然成了一无是处的人。就是对翁史美,鲁大鹏也是看一眼就显出心烦的样子,好像翁史美是块发了霉的蛋糕,败坏了他的胃口似的。王军以为他上次回城没有机会和卖菜女人在一起而心烦意乱,就与他开玩笑说:“大鹏,哪天再跟卡车进城泄泄火去。睡觉这种事嘛,不是你能百想百中的!”不料鲁大鹏大发雷霆地揪住王军的衣领说:“我进城睡你妈去!”气得王军给了他一拳,骂他不识抬举。鲁大鹏不仅对零作坊的人表示反感,对这里所有的陈设和器具也都鄙视之极。他说那两根雕花的廊柱看上去就像两个满脸疮疤的麻风病人,说屠宰台的木杆像是坟坑里刨出来的白骨,说屠刀就是王八的脚,说马灯是女鬼的眼睛。还有,他说杨生情贴的那一页页诗就是招魂牌。他骂苍蝇是“狗日的”,骂已经开花的向日葵是“小妈养的”,骂越窗而入的阳光是“表子”,骂那一头头被抬进来的猪是“讨债鬼”。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么大的火气,仿佛天地万物都把他得罪了似的。人们见他反常,知道他遭遇了难以承受的不幸,也就不计较他言辞上的尖刻。他也不像以往那样发了工钱后就喜滋滋地张罗着进城,也不托李公言买什么有价值的物件了。他宰了一夜猪后,不像别的屠夫回屋睡觉,他常常呆呆地坐在零作坊的门前,看着远方的麦田。有时他看见乌鸦会说:“你们自由啊,让我也变成只老鸹子吧。”有时他看见闲走的马会说:“唉,我要是你就好了,只管埋头吃草就是了。”他有时想着什么会笑出声来,有时则会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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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歌(2)
翁史美想,能让鲁大鹏如此反常的事情,一定与卖菜女人有关。她就暗地让李公言代为打听,看看那女人究竟出了什么事。结果李公言很快就在菜市场打听到了,那女人有一天卖着卖着菜,忽然觉得心口疼,一同跟她卖菜的人说她这是站摊儿累的,她就垫着一块纸盒坐了下来。才坐下来,她就脸色发青,出气也不均匀了,只一忽儿工夫,人就没了气了。她就死在一堆萝卜白菜中间。
卖菜女人的死深深刺激了鲁大鹏。他想起这女人与自己在一起时,也曾嚷过心口疼,他并没在意。如果当时他关心她,陪她到医院去看看病,也许就不会有她今天的猝死。鲁大鹏对他们未来婚姻的设想,就像燕子衔泥一点一点地筑巢一样,如今这巢已筑完,可燕子却飞走了。他守着一个空巢,觉得生活一下子变得黯淡无华。有一天傍晚,屠夫们围坐在桌前吃饭,鲁大鹏嫌青椒炒咸了,赌气地撇下筷子不吃了。翁史美觉得这是和鲁大鹏把事情说开的最好时机。她说:“大鹏,卖菜女人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人生就是这样,生死不由己。你心里难受,就别憋着,找个地方哭一场就好了。你怕我们听见的话,可以去菜地哭,虫子听见了不会笑话你。你也可以去麦田哭,鸟儿听见了也不会笑话你。要是你不愿意走太远,就去屠宰间哭,杨生情写的那些诗听见了也不会笑话你。”鲁大鹏的脸抽搐着,他嗫嚅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她死时我在这宰猪,还喝酒,我混蛋!”说完,他打了自己一巴掌,离开饭桌,去了屠宰间。未到屠宰时分,可里面却传来了嚎叫声。鲁大鹏的哭声使屠夫们没有心思再吃饭,大家落寞地放下筷子,纷纷离开饭桌。刘铁飞走到菜地去吸烟,王爷拾掇饭桌,王军到门房朝李公言去借指甲刀,他的指甲长了。只有杨生情,他回屋点起了油灯,刷刷地写下了一首诗。当鲁大鹏释放完悲哀,王军和刘铁飞抬着一头猪走进屠宰间的时候,杨生情已经把那诗贴在了廊柱上。翁史美挂马灯的时候看见了这首新诗:
你的泪淋湿了我的心
生活中隐藏着一把把屠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