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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似乎对我的表现很不满意,甩门走了。
门一扇,我的后腰立马感觉凉飕飕的,敢情这是露出屁股来了呢。我在心里苦笑了一声:呵,别的地方都麻了,就这儿还囫囵着。
登记很简单,无非就是问问年龄、籍贯、学历、案由、家庭住址什么的,很快。
卸下手上的铐子,我感觉轻松了许多,空着脑子跟在梁所的后面,腾云驾雾一般地走。
拐过一个弯儿,我来到了另一处走廊。这儿的灯光也不太亮堂,哨兵的脚上像是踩了一块滑板,忽忽悠悠来回晃。人,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像在雾里一般,只有灯光映照下的枪刺闪出的那点儿幽冷的光,才让我相信自己的视力还没有失灵。
走廊里弥漫着一股马厩般的味道,吸进鼻子,立马顶得心里空落落的。
等待我的将是什么?一股巨大的空虚如同漫天大雪,顷刻包围了我。
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屋顶,我的鼻子蓦地一酸,想哭,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
有人在用一种压抑的嗓音唱戏,梁所拍了旁边的门一下,唱戏声戛然止住,整个看守所重新归于死寂。
走到走廊尽头,梁所打开靠近走廊右侧的一个号子,说声“进去好好反省问题”,用力把我往里一推,厚重的铁门“咣当”一声摔在墙面上。这声音让我感觉很踏实,好啊,终于可以单独呆一会儿了。我踉跄着扑到对面的墙根下,大口地呼吸散发着霉味的空气。
咦?这儿不是关了很多人吗?怎么连个问声好的都没有?人呢?难道这里也歇礼拜天?
关于礼拜天,我有许多美好的回忆,我喜欢在礼拜天里逛公园。四月初的礼拜天,公园里可以看见成群的蝴蝶,它们很漂亮,可是我对它们没有兴趣,我只在意那些打扮得像蝴蝶一样漂亮的女人。上个礼拜天,我带我妈去公园遛弯儿,我妈对我说,你也不小了,自己有能耐就找个对象吧。我说,不着急,不着急,等我当了国务院总理再找也不迟……现在看来,这个目标太远大了,远大到我必须重新“回炉”才行。我不敢想象我这一生还能不能让我妈遂愿,我感觉目前的我跟一条蛆差不多,什么时候能够爬出粪坑还难说,更别说找对象了。
门很沉重,我下意识地去推它,可是它没让我碰到就关上了,声音大得像雷鸣。
我很沮丧,感觉自己像个废物,我怎么会软弱到连手都抬不利索了?
我坐下来,可是屁股疼,坐不住,我躺下来,可是肚子空,肚皮总是往脊梁上贴。
一天没吃饭,太饿了……饥饿让我不断地产生幻觉,我发现号子后面的铁窗像一只盛着烧饼的盘子,满天星斗就是烧饼上面的芝麻。我反过身子,把两只手攥成拳头垫在肚子底下,皱紧眉头,抖擞精神与饥饿展开搏斗,我骂饥饿这个杂种狗眼看人低,我胡四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天上飞的我没吃过飞机,地上跑的我没吃过火车,连狗宝、驴鞭我都享用过呢。可是饥饿不通人性,任我折腾,依然饿我。我大怒,索性乘着夜色飞回了家。坐在我家楼下饭店的雅间里,吩咐老板拣结实的给我上。满满一桌子菜,我看都没看,专挑红烧肘子下火,一口气吃了十八个,还是饿,嗓子眼里就像趴了一个饿死鬼……我忽然觉得这场梦做得很没意思,猛掐一把大腿,让自己醒了过来。
困兽般绕着号子转了几圈,腿软得想撞墙。我跌到铁门边无力地嚷:“来人啊,我要吃饭……”
练体操(1)
随着“吧嗒”的一声轻响,铁门上方一个烟盒大小的窗口拨开了,一双乌黑的眼睛探了过来。
饥饿感一下子消失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迅速往后一闪,不想动作大了点儿,脚下拌蒜,一骨碌滚到了后墙根。脑子糊涂着,身子却机械地站了起来,像一位训练有素的体操运动员。故作镇静地扭了扭身子。呵,除了脖子稍微有点儿疼,身上并没有特别不适的感觉,这得益于我上学的时候练过体操,知道如何保护颈椎,不然这下子肯定得留个后遗症什么的。万一通过颈椎伤及中枢神经,那麻烦可就大了。瘫痪在床另当别论,以后媳妇肯定得跟我急:娘哎,活不得啦,俺一个黄花大闺女嫁了个骡子。
傻愣着站了片刻,我终于哭了,没有声音只有眼泪。
擦干眼泪,回望一眼洒满月光的铁窗,我脑子里那些五彩斑斓的食物一下子烟消云散。
饥饿是一种本能,一本书上说,本能可以击败理性——我失去了理性,换来了脖子上的疼痛。
刚稳了稳精神,一个分不清男女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了过来:“隔壁的兄弟,卖什么果木的?”
这个声音好像来自后窗。什么卖果木的?哥们儿是银行职员,卖果木那是待业青年才会干的勾当……哦,不对,我不是银行职员了,确切地说,我现在应该是个罪犯,属于阶级敌人那一级别的,不过洒家还真不是什么贩卖水果的,这位朋友把我当成卖水果的,看来他的眼力相当一般。我不想跟他搭话,一是没有情绪,二是没有胆量,我明白自己现在的身份,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我坐到墙角边,脖颈麻麻地疼,这点痛感传到鼻子上,让我的眼圈又酸又涩,眨眼都有些困难。
今夜,一样的月光,一样地在天上堆积,可我却看不到从前的那轮月亮。月亮可能不会照耀我了,它讨厌我,它讨厌一切半人半鬼的家伙。那阵羊叫唤又从后窗飘了过来。我的心里憋屈,眼睛也散光,眼前飘忽着一些破碎的往事,这些往事渐渐化成一付巨大的手铐。
一声呵斥闪电般从黑暗中滑过,微弱的羊叫声戛然而止,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涮羊肉,口水又一次涌满了我的嘴巴。
不知我爸和我妈知不知道他们的儿子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他们会不会在到处找我?他们找不到我,是否会像以往那样静坐到天亮?
我爸和我妈不会丢下我的……我想象着,暗夜里蹒跚走着两个黑影,夜风一点一点地将他们吹散。
我不能哭出声来……揉揉眼皮,空着脑子闷坐了一阵,我开始打量这间逼仄的号子。
整个号子空荡荡的,房顶老高,有两个人叠加起来的高度。灰蒙蒙的房顶上孤零零地吊着一只黄乎乎的灯泡,像塑料袋里装着的一泡稀屎。从门口到后窗有一张半床长短的距离,两臂伸开能够摸到墙,墙上密密麻麻粘满了蚊子血,这些蚊子血与地板上暗红色的地板漆交相辉映,让我怀疑这是某位艺术大师的精心杰作。一只充做马桶的大号涂料桶大大咧咧地蹲在门口,宛如一条看家狗。
对面的墙上写满了字,那些字大都歪歪扭扭像乱草,让我连看一下是什么内容都懒得动,歪过头看侧面,那几个字倒是很工整,看划痕像是用一枚黑色的纽扣刻上去的,有点儿硬笔书法的味道,只是字迹很小,像蚊子。竖起眼珠看了几分钟,我终于看清楚了,那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人生来是自由的,但却存在于充满锁链的世界——卢梭。这话似乎有些矛盾,想了好一阵还是没弄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练体操(2)
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后悔,现在,我彻底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它几乎将我的心脏刺破。
没床,没铺盖,没枕头,没饭……我摇摇头,没趣地笑了,你以为这是在住宾馆?
我的脑子不可抗拒地犯着迷糊,棉被,饭,棉被,饭……咩咩,咩咩……涮羊肉,涮羊肉……
初春季节,乍暖还寒。我蜷缩在墙角,裹紧蹭满墙灰的夹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走廊里传来一阵开铁门的声音,很沉闷,就像有人在一堆雪上踹了一脚。我将眼睛凑到了小窗口上。
梁所站在斜对门冲里面喊:“汤勇,出来!”
随着一阵脚镣响,对面门里晃出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来。灯光太暗,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能感觉到这是一个长相凶恶的家伙,似乎有张飞或者李逵的感觉。一个武警用枪指着他,非常警觉的样子。
“梁所,下了起诉你可得给我号儿里安排个人啊,太寂寞了。”是这个叫汤勇的人在说话。
“先这么呆着,兴许下了起诉还转你走呢,这次是市局传你。”梁所的声音很柔和。
“市局传我好啊,最好是中央传我……咿呀——”汤勇的声音像是在唱歌。我是第一次在这种地方听到这么嘹亮的声音,那种清脆与激越,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得,并且时常将这个声音与刘欢在某个电视剧里的歌声混淆,我甚至能够从这声“咿呀”里联想到少女头上的那只色彩艳丽的蝴蝶结。
后来我终于有机会与汤勇接触,谈到他的这声“咿呀”。他说,我那是在叫板呢,京剧里,角儿出场一般都先来这么一嗓子,懂行的票友在听到这一嗓子之后,应该喝声亮彩的。我说,那种时候我可不敢喝彩,我怕挨打。汤勇笑了,他说,在这里挨打不丢人,这叫修心养性,为了出去以后不挨打。我相信了他的话,以前挨过的打几乎全都忘记了。
我记得那天的“咿呀”声一直在耳边回响很长时间,搞得我的耳朵直痒痒。
我坐回墙角,嘴里不停地念叨“咿呀”,最后竟然唱了起来:“咿呀咿儿哟,咿呀么咿儿哟……”
也许是受了我的传染,隔壁的家伙“吭哧”一声,突然咧开了嗓子:
我是一个到处流浪者,
告别了朋友们我来到了看守所,
一天四个菜,啤酒管够喝呀,
吃喝玩乐多么快活,
嗨!多么快活!
我怀疑这老家伙是个赶驴车的帕瓦罗蒂,唱得还真是不赖。蹲了监狱还这么快活,莫非这家伙是一个传说中的“怪×”?
我这里刚想对他说点儿什么,“咣当!”——隔壁的大门猛地打开了。
我爬起来,凑到小窗口往外看,一位瘦得像千年野山参的中年汉子反扣着铐子,被梁所推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