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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道的湿粘的印子。然而这时,她才明白爹的心意,他到底是舍不得的,额外带一点窃喜,她却又惘然了。
“我不管你!”蓝庆来还是不肯消停,嘴里一直喃喃着,“反正你也不稀罕我管!”说着话,心里当真添了一桩心事。蓝杏没说话,退到门后,看一看蓝庆来,夏末的院子里,路灯影虚飘飘地照进来,他身子蜷在藤椅里,如同被大牡蛎含在嘴里,一点一点,身上的光被咽下去了。
沈亭之不知怎么,当真是愈发红了,挂到了头牌,戏码排得很紧,照例常常给蓝家送帖子,蓝庆来却打定主意不去了,蓝杏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渐渐怨起来,想着爹是有意给她找碴。那天又叫她瞧见搁在桌上的帖子,心里居然也替沈亭之叫起冤来,拿起帖子四处去找爹,打定主意要说个明白,出了院子,却有一只大缸子斜横在门口,叫人进不去前堂。蓝杏踌躇着,却见蓝核默默地过来把缸子抱着搬开,蓝杏忙过去帮着抬,一缸水摇摇晃晃,在手里扶不住的感觉,大滴地溅到衣袖上,凉飕飕的,是空漠里唯一的,短短的接触。蓝核仍笑道:“我来我来,你别忙。”笑意勉强得很。蓝杏道:“好好的怎么放只大缸子挡着门?”蓝核答道:“不知道。”这话答得简短,亦剪短了彼此的话头,一没了言语,空气就微微的凉,本来进了雨季,说话间,雨点经打下来了。蓝杏笑道:“唉,才被缸里的水泼了几滴,这会子又要被老天爷浇了。”说着两人躲到前堂里。
蓝核看看她手里的帖子,问:“要去看戏?”蓝杏不自觉地把手往背后藏了藏,只是问:“爹呢?”蓝核垂着头,两手却不知怎么摆,无所适从的交叉着,打开又合拢,合拢又打开,犹豫片刻却说:“你找他也没用,他不会让你去找他。”蓝杏强笑道:“什么‘他’,说谁呢?”“你原来还会装麻糊。”蓝核淡笑道。
蓝杏被抢得说不出话,只得沉默——爱与不再爱的人都有一种特长,便是沉默。这时,外面雨点猛地大了,满满一院子白雾,下面低低浮着层迷蒙的淡黄|色,如窗纸缝里泄露的光,是雨打潮了院里的黄土地,暖又干的气味漫进来。世界不过是身边的小悲欢汇总,两个人在一起,如果因太熟悉而乏味,就好像这黯淡的小悲欢里滴了一滴凝重的灰色,三天也如灰扑扑同居了一辈子,无味又淡漠。蓝杏这样心浮气躁的一个人,已经厌倦了。她终于开了口,坦白道:“我找沈亭之是自己的事,你不要多心。”
“也应该叫爹不要费心。”蓝核受了刺痛,眼波闪了闪,勉强掺进点笑影。
“你说你的,别拉扯上爹!”蓝杏板着脸孔道。
“看来我说那些话统统是枉然。”
“怪就怪你说得太迟,况且,不带这么折辱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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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折辱你?如果是,那么我错了,如果为你好,那么你还是不理解我。”
“对——我真不理解,从前你拿了牛奶回来吃,在火炉边,我看着你的脸,你知道我怎么想的么?我觉得你是一个太难深入的少年。我真的太害怕既定的生活,我们偏偏被一起买回来,偏偏来不及去见识外面的生活,就无可奈何的在一起了。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对我,我觉得太不公平。”蓝杏忽然很激动,然而开诚布公的说出来,又有种很快心的感觉,外面是雨水混沌,这里彼此心间通透明亮。
蓝核愣了好一阵,冷笑道:“来不及见识外面的生活——来不及见到沈亭之?”
他那种神气让蓝杏很厌恶,不由道:“对呀,从前不过小孩子不懂事闹着玩,”长长嘘了口气,她有气无力地倚在门框上,眼睛呆呆望着院子里的雨,“你想想,我这么做仅仅是为了我么?过几年,爹把我们卖了就算了,倘使他不愿把我们卖了,而是给你我点本钱,让我们自去过活,我们大不了结了婚做点小买卖,有什么意思?一辈子受穷的命!现在,金家小姐看上了你,你做个倒插门女婿,享享清福,而沈亭之已经是个名角儿,我跟了他,也不至于受穷——于你于我都好。”她娓娓说着,却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心头蒙着层油纸,外面的雨打上来,疏疏的一阵响动,水却渗不下去,不甚明白的况味。
“确实,你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蓝核苦笑道,“你还为钱。”
蓝杏听罢,眼圈红了,稀里糊涂的,本来没有这种想法,这时也被激起来了,冷笑道:“嗳,本来随便说说,你却也拿腔作调!我就是为了钱,你却是不考虑将来不考虑钱的人。”说着,苦涩的感觉澌澌流过心头。
蓝核静了好长时间,终于又开了口:“我还能说什么……只是奉劝你,别太相信沈亭之——”“你也要说他是兔子罢?”蓝杏截断道:“他是兔子,他会有意于我么?”“我知道的,”蓝核叹道,“他若是兔子,你怎么可能爱他么?”一语未完,又自悔失言一般,颓然地摆摆手,指着墙角,“要出去的话,拿伞,放那儿了。”也不等蓝杏说什么,冒着雨,他慢慢穿过院子,回屋去了。
蓝杏寂然地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似乎是蓝核表白的心迹才帮她做了这个决定,然而这一场生里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次热闹,却又归于平淡了,睡熟的爱比恨难受,是她亲手把它抹杀了,他的背影走出她的视线,隔着流溢的雨,仿佛很久很久,一生只有一次,她的已经结束。沈亭之说人生华丽短暂,可这短暂里,偏偏充斥着太漫长太平凡的男女悲欢。
金府的布置跟一切半路发财的人家相似,不近情理的华丽。
门窗上半西洋化的花纹,深紫的绒幔曳地,透过狭长的法式窗户,悠悠的日色顺着绒幔纹理往下淌,透明的金色的糖浆一般,有人在别的房间弹钢琴,细细的歌调如同后宫沉幽的呜咽,珐琅自鸣钟在玻璃罩里孜孜咕地响,淡黄绸罩子灯断了电,绸面上白色的雏菊,满屋子开着谢着,三月花事一般不肯休歇,卷着云头的红木梳妆台上有一圈粉扑子印,淡淡的白痕——种种都是画片儿里皇宫的式样,可东西再拥挤也觉得冷清,该空的空了,该虚的虚了,剩下这华丽的洞府里发酵着沉沉的梦,人人的时光都永久停留在午后。
风吹进来,书被翻动了几页,沉香伸出手按住书,书页还是翻卷起来,舔着她的手指。她的母亲躺在紫檀嵌牙大床上,冰凉的藏青色缎面被子,印度纱帐悬着半截,晚上失眠一宿,她眼睛肿得睁不开,尖尖的手指头搔着太阳|穴,溜圆手臂上悬着玉镯子,一抹樟脑香从袖管里透出来——她们都以为自己的举手投足不是英伦淑媛、胜似英伦淑媛了,其实她们都是不彻底的鹦鹉学舌,她们的幽丽是与她们自身脱节而不相干的,是断的头发、剪下来的指甲,漠漠的情味。尤其金太太,典型的中国贵妇,在彻头彻尾的中式家庭中成长起来,后来又在教会学校道听途说了一些西洋礼法,于是中西合璧,成了一块置在客厅里供人赏玩的碧玉,上面雕着只阴翠精致的凤凰,凄艳地鸣叫,叽叽啾啾不过道些人世里最所琐碎的事,居然也消磨了大半生。那时流行在茶叶里加牛奶,她喝不惯,可风尚所趋,硬是每天雷打不动来上小半杯,于是每天的其余的时间,就在马桶上看窗外碧透的天,整个人脱水脱成了一俱柴,依约还记得那段时间,一片仲夏新绿落满窗沿,窗下面厨娘的女儿时常追着初生的狗跑,人欢狗叫,一片撒野,她兀自发呆——她的人生,磨蚀在旮旯隅角。
她和金万年谈不上感情——谈了反而徒然伤感情,她知道金万年又不少情妇。然而这个家到底要她做做太太的样子,纵然不挂心,还是得装出关情的样子。
“老妈子呢?”金太太有气无力地问道。“谁知道,要不然在客厅里,要不然在厨房里。”沉香漫不经心应道。金太太怨道:“一个人也不来跟我说老爷的动向,全是吃白饭的。”沉香道:“唉呀,妈,昨晚我睡梦里还听见铁门开关的声音,爹这一晌忙得很,你放宽心。”她手指在梳妆台上画着,渐渐把粉扑子的印子抹掉了,她爹在外面的风流韵事,她似乎也约略知道些,她亦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当初还没把她母亲娶进门时,她爹照样把她母亲安放在一个小公馆里,她自己不就是扶正后的妾所生,谈不上谁和谁的利益,反正她就是一个利益的结果。金太太听罢也不过莞尔一笑,斜看着沉香道:“你比你爹会疼人,过来给妈揉揉肩。”沉香道:“我给你叫小丫头去。”金太太笑道:“我白夸你了,白养你了。”沉香“哎哟”抿着嘴笑:“扯到这上面来了,是我该打。”说着跪到金太太身边给她揉肩,“妈,昨晚又没睡好?”
“你不是商量着给我找个武师锻炼身体?你父亲怎么说?”
“你倒提起来了,”沉香笑道,“前不久你还说什么武师都是落后愚昧的东西,你瞧不上。爸自然好说话,一听是你要锻炼,哪有不应允的理儿?只要你愿意,马上通知蓝家派人过来。”
“你什么时候这么热心了?”金太太淡笑道。
沉香笑涡透出来,绯色扩张到眼角眉心:“妈就愿我做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不成?”“刚才还说着呢,你是不是白眼狼,我不都得养着你,给你找好归宿,胡太太那天还跟我提过呢,有一个新从法国留学回来的,叫董碧水的,挺好一个人。”金太太笑呵呵的,脸上一层淡金色,像瓷瓶上泼上去了牛奶,又滋滋地流下来。
“你别管我,”沉香收敛了笑意,“好好的,扯那个做什么?”
“自然只是随口提提。”
“随口也不许。”沉香皱着眉头笑道,“我叫他们去请蓝家的武师了。”说着抽身出去了。金太太尚在沉吟,哪家不好,非要找蓝家。
第十回 亭之一夜迷魂阵 沉香七分嫁娶怨
第十回 亭之一夜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