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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沉香要留下蓝核,金太太笑道:“我们晚上吃西餐。”——对他们来说,西餐病不比中餐更合乎口味,不过是一种显摆而已,中国厨师们倒也灵光乍现,中西合璧地创造出什么“炸面包盒”、“铁扒牛肉”等吃食,然而只金太太这一句就把沉香顶了回去,她不太愿蓝核出丑,蓝核知趣,就此告辞。“我送你出去。”沉香默默道。蓝核是骄傲的人,受了金太太奚落,面色不太好,有点后悔来教她打拳,两个人走出来,一阵子的沉默无言。天色倒也不很晚,彼此却都觉得有点模糊……擦身而过的人何止千万,这样默默无言陪你走上一程的人又有几个?然而……这是不行的,她渐渐明白,迟疑的,凄惶的……她梦里面孔武有力的英雄。穿过花园,淡青的天光里层层的阴翠的暮云,风吹过去,如同蓬蓬的青山堆叠,清湿的,蓄着雨意,尖儿上却不小心被火燎了一块,焦黄的一圈,是个月亮。
“我想到一句诗。云生结海楼。”沉香默默的,“你看这云,好象远山,把个月亮捧了出来。”
蓝核苦笑道:“你明知……我是大字不识几个的。”
“不是这意思,”沉香局促地解释,面上有些惨淡的绯色,“我也是个望文生义的,明明是说云彩变幻,成了海市蜃楼,我却想像成是目前的景色,云结成了山,结成了海上的高楼。”她说着,声音又低了,她心知蓝核大约还是不太明白……到底是因为背景不同,麻麻糊糊这样想着,心里不由一阵凄惶。走到门口,门房去开门,兹咕咕地抽出铁门闩,沉香和蓝核却都有一种感觉,仿佛这门打开后,另一条小道就蜿蜒在眼前了,微明的星光下,蔓草牵缠,曲折到了深的无人的所在。
“你走回去么?”她问。她没注意到自己声音的变化。
“嗳,坐车太费钱。”蓝核道,他看她一眼,她的脸上有两道晶晶的泪痕,蜿蜒着、静静地流,她自己竟没觉察。“好,那么,再见。”她道。蓝核点头。“蓝核……”她轻轻开了口,犹豫片刻,也只说了句“下次早点来,别耽误了。” 一句话停下,就觉长长久久的寥落,淡墨色的花墙,墙外一树一树入秋的花,花侧影里的天地——皆是岑寂无声,夜风夹杂潮湿的水气直灌到耳朵里,一地苔藓清凉地融化。两个年轻人浴着半白的月光,皮肤上都被抹了一层霜,四下暗沉沉的世界危机四伏。
回到家,蓝庆来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喝茶,很没心思的样子,见蓝核回来了,也不过淡淡一笑,不用说,蓝杏又没回来,阁楼上闪着灯光,蓝七奶奶和那些姑娘在楼上分账,衣香鬓影,有种恍惚的感觉。
第二天,蓝核去金家时,被门房告知金小姐去相亲了。
还是胡太太撮合的,那个留学回来的董碧水。事先也没跟沉香说,金万年跟金太太秘密地在灯下谈了一宿,金太太为了好说话,特地穿了绯色薄纱洋服,散挽乌云,满脸春色,黄|色小纱灯下,彼此看着都是面如满月,掬不住的笑意,也就甜蜜蜜敲定了沉香的婚事,西洋化的金太太的传统理由是,既然自己是教会学校出身,那么女儿只能嫁留学生。在蓉水居的雅阁,金万年的手下人三个五个守在外面,董家金家家六七个人坐在一起,杂七杂八地说话,倒是沉香和董碧水没说上一句话。这董碧水原先在德国时也是倜傥脾气,高身量,穿青灰花呢西装,和老舍笔下的新派市到有三分神似,是“假装有理想,整天吃蜜饯”那一类,他原先跟几个同时留学去的女学生谈过恋爱,然而正如外国人的淡黄|色头发淡蓝色眼睛,那种恋爱也是漫不经心的淡,连分手都是一个轻飘飘不留痕的吻,他终于意识到,理想伴侣是要具有洋化头脑和传统躯壳的女人。眼前的金小姐,半垂着头,圆巧的小脸下微尖的下巴,柠檬黄的绸旗袍压着白腻的皮肤,是白布上的一抹油汪汪的黄胭脂,面色也染了微黄,如同有盏纱灯从下巴颏下照上来,幽幽的娇艳。董碧水很满意,虽然他瞧不起地头蛇金万年这类人物。
沉香倒也不是羞答答的,只是呆头呆脑的样子。金万年私下对金太太说,是不是不舒服?金太太抿着嘴笑,这会子又木了,交际手段一点都拿不出来,一面留神观察董先生的神态。沉香目光穿过众人头顶,看着木雕屏风上的镂空花纹,光从缝隙中流出来,汩汩注入她的瞳孔,眼神反而黯淡下去。
董碧水闷了一会,忽然开口笑道:“金小姐是嫌这太闷了么?我看您一直默默不语。”他一说话,众人充满希望的目光就投向了沉香。沉香没说什么,微微一笑,然而董碧水已经走向她,微微弯腰一曲臂,只等沉香挎了:“去散步还是看电影?”沉香忐忑地看看母亲,道:“这久没什么新片子罢。”说着婷婷起身,微微挽住董碧水,朝大家道:“我和董先生出去转转也好。”两家家长高兴得很,想到底是留学生没有那套繁文缛节。两人出来,叫了辆黄包车,去了法国租界的公园。两家家长却不知还有什么好谈的,居然又接着唧唧咕咕谈了一下午,并约好空闲时聚在一起打牌。
到了公园,董碧水先下车,把沉香扶下来,笑道:“这里很多年都没来过了,小时候还是黑乌乌一片民房,现在就成了法国人的租界。”他一笑,眼角很多细细的皱纹就攒集了起来,显得世故,他的年轻是苍老的年轻。沉香的手握在他手里,温暖且干燥的,像清阳下的麦田,掌纹摩挲着她手心,但是骨头铬人。两人并排着在公园里走,因为太像情侣而让人觉得难堪,沉香心里始终要保持距离的。她低头看着自己一上一下错动的脚尖,白色缀绿花皮鞋,浑圆的脚面。董碧水也在看。旧式读书人把女人的脚当作赏玩之物。
秋阳里,两人很少说话,董碧水说些外国的见闻,对外国生活的种种不满意,沉香道:“能出去看看便是极好了,哪像我们,天天呆在家里,成了木头一样的人。”董碧水笑道:“出国在现在仍非易事,不过我看国内好些照相馆,都采用的西式的城堡洋房做背景,大约是自我满足留洋心态一下。”“这还不算,”沉香微笑道,“我还曾经在大海孤舟的背景里和女伴照过相,当了一回汪洋上的水手。后来自己看着好笑,几乎要把照片绞了。”董碧水沉吟道:“送给我好么?”“那照片?”沉香很快地看他一眼,神色微微有些沉郁,“旧照片,死了的回忆,最是让人难堪。”董碧水看她突然被得罪了,忙笑道:“是啊,我从前的好多照片都烧掉了,看着照片,审视着自己的成长也就罢了,如果审视着自己的衰老,真是残酷。”“你倒这样痛惜年华。”沉香半笑着看他一眼,随手从小皮包里取出粉盒,又从腋下抽出一条湖蓝色撒花手帕,象征性地擦了擦额头和鼻翼的粉,粉盒上的小圆镜子里一双清炯的眼,她不由想,自己老了又会是什么样子,最痛惜年华的人往往老得最快,或许人老了,这眼睛还没老,自己的感情还没老,自己爱的人还没老。秋阳里有一种酿熟的昏沉,是滚烫的蜡烛油丛槽里溢了出来,才滑到半路就渐渐凉了,温湿的,下坠的,迟疑的热度,一两辆车叭叭地跑过去,孩童摇着拨浪鼓,先前只是急雨似的紧凑,远了却成了悠悠的调子,沉香眼皮沉沉的。
走着走着,她忽然把小圆皮包捂胸口,十个指头交错按在皮包上,像蜘蛛的细腿。董碧水关切地问:“咦,怎么,不舒服么?”沉香艰难地看着他,点着头,觉得有玻璃珠帘子披在脸上,圆滑冰凉,她落泪了。
好在,次年晚春茉儿生完孩子后,邵家财夫妇的经济渐渐好转了。
他老家的人自从上回来过一趟,见邵家财果然娶了亲,想着他果真是改邪归正了,经济上自然也就松了口。他老家的家底儿老实说是不薄的,在乡下也算是头面上的人物,他的叔叔来后来发了点小财,又从族里预支了些钱,来城里组织了一个小银行,荣任经理。先前嫌侄子邵家财自趋下流,也未肯轻易见面,现在看他断了根舞女的关系,改了错,正正当当结了婚,也算给家里挽回颜面,从前那些龃龉也就一笔勾销了,何况他现在为穷困所逼,老婆刚生下孩子,不得不救,很慷慨地给了他一个银行里的小职位,连他欠得那些债也替他还清了。这么一来,邵家财夫妇顿时扬眉吐气。
邵家财那天下班回来,在电车上,是日落时分,太阳被玻璃窗滤掉了颜色,车厢里晃着一片光亮的热,脑门上一阵阵地发汗,忽然有个声音娇滴滴地叫他:“老邵!家财!”邵家财循声一看,是个二三十岁的女人,坐在座位上朝他微微招手,穿件竹绿布旗袍,袖口极细地滚一道白边,寻常少妇打扮,面孔眉目被斜阳光冲得很淡,平平涂了一层金粉,显得有些异样的惨淡。
回到家里,邵家财饭也不吃,扯着领带就往床上一倒。茉儿本来在楼梯口抱着孩子把尿,弯着腰,凑到青蓝花洋磁痰盂边。邵家财“蹬蹬”地上来也不理她,她便抱着小孩过来道:“快起来吃饭!叫老娘忙了半天,怎么回来就耍少爷脾气。”生完孩子,女人一般是要胖的,可是她没有,身材反而匀婷了一些,这时她挽了一小撮头发,玄色及膝缎袍,稀稀拉拉几朵紫黑色的花,有一朵却是团团的肉色,是怀里的小孩在睡梦中扪着她|乳头的小手。邵家财不理她。他们进入感情和淡出感情的时间是不同的,当茉儿对这个家有了些许感情时,邵家财早已全身而退,因而,不理解是永远的,误会是永远的。
见家财不理会,茉儿脾气上来了,一只手指着邵家财道:“你给我滚起来,要不然就饿死你!”邵家财闻言,猛地回身,狠狠朝茉儿砸过去一个枕头:“饿死我?我还砸死你!”茉儿吓了一跳,止不住就哭了出来:“你还来真的。你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