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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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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脑子里顿然现出由他主持惩罚小娥和由弟弟主持惩罚自个的情景。他心里一
阵虚颤,又一股憎恶,然后移开眼睛,径直走过院子,跑上台阶,走近奉着白鹿宗
族始祖及列代祖宗的祭桌前站定,那幅从屋梁上吊垂下来的宗谱,密密麻麻填写着
逝者的名字,下面空着的红线方格等待着后来的人续填上去。白孝武点燃了两支注
满清油的红色木筒子蜡烛便退到一旁。白嘉轩佝偻着站在祭桌前,面对众人发出洪
大如钟鸣的声音:“祖宗宽仁厚德。不孝男白孝文回乡祭祖,乞祖宗宽容。上香—
—”白孝文从香筒里抽出五根紫香在蜡烛上点燃,双手插进香炉,退后一步和太太
站成齐排儿,一道长揖后跪拜下去,太太也作揖叩首三匝。白嘉轩又诵响了下一项
仪式:“拜乡党——”白孝文和妻子转过面对祠堂里外拥塞得黑压压的男女乡亲,
抱拳作揖,乡党也作揖相还。
祭祖之后的又一项重要活动是上坟,仍然由孝武陪引,孝义提着装满阴纸和阴
币的竹条也陪着大哥去祖坟祭奠。兄弟三人站在离他们最近的母亲坟前,白孝文叫
了一声“妈”,就跌伏到坟头上,到这时他才动了真情。他畅淋漓地哭了一场,带
着鼻洼里干涸的泪痕回到家里,才感觉到自己与这个家庭之间坚硬的隔壁开始拆除。
母亲织布的机子和父亲坐着的老椅子,奶奶拧麻绳的的拨架和那一棵撂粗瓷黄碗,
老屋木梁上吊着的蜘蛛残网以及这老宅古屋所散发的气息,都使他潜藏心底的那种
悠远的记忆重新复活。尤其是中午那顿臊子面的味道,那是任何高师名厨都做不出
来的。只有架着麦秸棉征柴禾的大铁锅才能煮烹出这种味道。白孝文清醒地发现,
这些复活的情愫仅仅只能引发怀旧的兴致,却根本不想重新再去领受,恰如一只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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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如血尾翎如帜的公鸡发现了曾经哺育自己的那只蛋壳,却再也无法重新蜷卧其中
体验那蛋壳里头的全部美妙了,它还是更喜欢跳上墙头跃上柴禾垛顶引颈鸣唱。白
孝文让太太把带回来的礼物分给大家,包括一大袋子各式名点。给父亲的是地道兰
州水烟。给婆的是一件宁趱皮袄筒子,给两个弟弟和弟媳的是衣服料子,给鹿三的
是一把四川什郊卷烟。自己却只身到白鹿仓去拜会田福贤。田福贤于他刚进家不久,
便差人送来了请帖。白孝文到白鹿仓纯粹是礼节性的拜访,走了走过程就告辞了。
田福贤已着人在镇上饭馆订做了饭菜,白孝文还是谢绝了,他必须天黑回到县保安
团。他怕田福贤心犯疑病,很爽快地说:“田总局,你随便啥时候到县城,你招呼
一声我就接你,我请你。”白孝文还想拜谒鹿子霖,是他把他介绍到保安团的。鹿
子霖不在家,他托弟弟孝武把一把什邝卷烟捎给他。
最后要处理的一件事是房子。孝文对父亲说:“忙罢我想把门房盖起来。”白
嘉轩说:“孝武把木料早备齐了。你想盖房,另置一院基吧。兄弟三个挤一个门楼
终究不成喀!”白孝文豁达地说:“这个门房还是由我经手盖。”门房是经他卖掉
被鹿子霖拆除了,再由他盖起来就意味着他要洗雪耻辱张扬荣耀。他解释说:“这
房盖起来由你安顿住人吧。我不要了。我要是想在原上立脚,我另择基盖房。”白
嘉轩说:“你的用意我明白。干脆也不分谁和谁,你跟你兄弟仨人搭手把门房盖起
来。这院子就浑全了。”白孝文说:“也行。”
谢辞了上至婆下至弟媳们的真诚的挽留,白孝文和太太于日头搭原时分起程回
县城,他坚持拒绝拄拐杖的父亲送行,白嘉轩便在门楼前的街巷里止步。白孝文依
然坚持步行走出村庄很远,才和送行的弟弟们分手上马。他默默地走了一阵又回过
头去,眺见村庄东头坡上竖着一柱高塔,耳便有蛾子扇动的翅膀的声音,那个窑洞
里的记忆跟拆卖他的记忆一样已经沉寂,也有点公鸡面对蛋壳一样的感觉。他点燃
一支白色烟卷猛吸了一口,冷不丁对太太说:“谁走不出这原谁一辈子都没出息。”
太太温存地一笑:“可你还是想回来。”白孝文说:“回来是另外一码事!”白孝
文不再说话,催马加快了行速。太大无法体味他的心情,她没有尝过讨来的剩饭剩
莱的味道,不知道发馊霉坏的饭菜是什么味道。更不知道白孝文当时活的是什么味
道。在土壕里被野狗当作死尸几乎吃掉的那一刻,他几乎完全料定自己已经走到人
生尽头,再也鼓不起一丝力气,燃不起一缕热情跨出那个土壕,土壕成为他生命里
程的最后一个驿站。啊!鹿三一句嘲讽调侃的话——“你去舍饭吃吧”,把他推向
那口沸腾着生命液汁的大铁锅前!走过了土壕到舍饭场那一段死亡之旅,随之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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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不是一碗辉煌的稀粥,而是生命一个辉煌的开端……好好活着!活着就要记住,
人生最痛苦最绝望的那一刻是最难熬的一刻,但不是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熬过去
挣过去就会开体验呼唤未来的生活,有一种对生活的无限热情和渴望。他又一次对
他的太太说:“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妻子抿嘴笑笑:“你回到老家心情很
好!”白孝文依然觉得太太不能理解人的心情。
白嘉轩从族人热烈反响里得到的不仅是一种荣耀,更是一种心理补偿。他听到
人们议论说“龙种终究是龙种”,就感到过去被孝文掏空的心又被他自己给予补偿
充实了,人们对族长白家的德仪门风再无非议的因由了。他依然柱着拐杖佝偻腰走
进家门走出街巷,走进畜棚走向田野,察看棉田备耕观望麦子成穗的成色,听孝义
兔娃喝斥牲畜的嘎气的嫩嗓子的吼喊,或者和愈见笨拙愈显痴呆的鹿三对着烟锅吸
一袋旱烟,在村巷田头和族人们聊几句庄稼的成色讨论播种或收割的时日,并不显
示工业品长老子的傲慢或声势。决定棉花下种的那天后晌,他丢了拐杖跨起盛着经
过拌灰的棉籽的竹条笼,跟着兔娃屁股后头往犁沟里抛点棉籽儿。他不是怕孝武孝
义撒籽不匀,而是想在湿漉漉的田地里走一走。他不是做示范,而是一直坚持干到
把那块棉田种完,才跟着儿子们一起于傍晚时分收工回家。他端起儿媳侍候上来的
小米黄粥喝得起了响声,声音像扯断一幅长布。白嘉轩心情很舒适地对儿子们说:
“人是个贱虫。人一天到晚坐着浑身不自在,吃饭不香,睡觉不实,总觉得慌惶兮
兮。人一干活,吃饭香了,睡觉也踏实了,觉得皇帝都不怯了。”儿子们不甚理解
地笑着。那一晚白嘉轩睡得很踏实,直到孝武在院子里失魂丧魄吼叫他才醒来,醒
来就看见了窗户上乱闪乱射的电光。白嘉轩听院子里惊慌压抑的哭声。那是儿媳和
孙子们被吓的哭声。他断定又有土匪进屋,反倒缓缓穿戴齐备才去开门。外面的人
等待不及撞开门板将他撞翻在地,他们就在屋子里搜查起来,有人抓着他的衣领把
人拎起来喝问:“人呢?”
“你寻谁?”白嘉轩问。
“还装还蒙啥哩!”
“我真不知道你们搜谁。”
“你的共匪女子白灵藏哪儿?”
全家人都被驱赶撕抻出来集中到庭院里,由一个人拿着手枪威逼着统统蹲到地
上,另外大约五六个人把每一间屋子的每一件可以藏身的板柜瓷瓮面缸都统统抖翻
了了,柴禾也给掀倒了,各种农器家具碰撞跌碎翻到的声音连续不断,那些人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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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都空着手来到庭院里继续喝问:“快把人交出来!”白孝武壮起胆子说:“她多
年都不认这个家咧!”搜查的人仍然不肯轻易放过:“我们已经得着消息,她逃回
家乡老家了。”白嘉轩说:“你的消息不准。她死也不会回家。她早都不认我这个
老子,我也不认她是我女了。”那一杆子人说了一通威胁恐吓的话就窜出门去。白
嘉轩吩咐家人尽快收拾好被捣乱了的家具,可是儿子和儿媳们全围聚到老祖宗白赵
氏的屋里,白赵氏放声长哭,完全丧失了理智,大声哭叫着“灵灵娃也婆想你呀…
…”惹得眼软的两个孙子媳妇也都抽泣垂泪,白嘉轩对母亲丧失理智的哭叫缺乏耐
心,有点生气地说:“你还想那个海兽做啥?”白赵氏益发气息了:“都是你……
把我灵灵娃……逼到这地步……”说着竟从炕上溜下来往门外走:“你不要女,我
还要孙女!我到城里寻去呀!”白赵氏不是威逼白嘉轩,而是她真实的思。她老大
年纪小小尖脚凭着一门焦虑的心劲往外扑,孝武孝义和两个孙子媳妇竟然拉不动。
白嘉轩换了妥协的口吻乞求母亲:“黑天咕咚你怎样出门?让孝武明日一早到城里
去寻?”在众人劝慰下,白赵氏才重新被扶到炕上。
骤然而起的家庭内部的混乱局面暂且平息,待到天明日出时却又进一步加剧了。
原上的几家亲戚先后接踵进门,报告着同样的恐怖遭际,几乎同一时半夜时分,都
被穿黑制服的人封堵在家里翻箱倒柜进行搜查,说话的口吻和用词都是惊人的一致:
“把共匪白灵快交出来!”白嘉轩无法向亲戚解释共同劫难的因由,只是加重了他
对这件事的严重性的看法。最后到来的是朱先生,他的书院在昨晚也遭到搜查。天
明后朱白氏就催他上原来问问究竟。朱先生拐个弯先走了一趟县城,向孝文述说了
昨晚的事,白孝文说:“据你说的那些人的情形判断,肯定是军统。”朱先生看见
嘉轩又看见那么多谅慌失措的亲戚,料就遭遇大致相同,就说,“孝文说那帮子人
是军桶。”白嘉轩睁大惊疑不解的眼睛问:“军桶我也弄不清是做啥用的桶。”直
到夜深入静,白孝武从城赶回家来,才大略说清了灾变的原委;中央教育部陶部长
到省里来给学生训话,遭到学生的谩骂和追打,甩出头一块砖头的就是妹子灵灵。
白嘉轩全神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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