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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说了。
小凤正低着头切菜,新烫的头发披散下来,他只能听得见她的话却看不见她的脸。她不停地抽泣,不停地抬胳膊抹眼睛。
他心里慌得一塌糊涂,他想方草这回要把他毁了。这一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的,他守着小凤一步也不敢离开。他的脑子里出现的全是与死亡有关的画面,其中有刘宇朋老婆和肖庆光。
他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小凤的胸怀忽然变得像天空一样豁达明亮,让他震惊得有些不相信。小凤平静地对他说:我们离了吧,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念着方草。当年是我拆散了你们,方草等了你这些年也不容易。我应该把你还给她。
他吃惊地望着小凤,心里突突地狂跳,他感到了几分惊骇。他似乎听到了某种可怕的声音。
小凤说:你别这么望着我,我说的全是心里话。我知道你怕我干蠢事毁了你的名声,我不会。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儿子。小凤泪水涌出来。她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儿子,让我把他带回去。没有儿子我会活不下去的……
小凤的话把他几年的仇恨统统击碎了,他觉得嗓子有些发热,却找不到一句该说的话。这天晚上他第一次上了小凤的床,他要让小凤得到一次她该得到的快乐,结果被小凤拒绝了。几天后的一个上午,他和小凤一起去办理了离婚手续,简单得就像去邮局寄一封信一样。下午小凤到单位辞了工作。她没有吐露一点离婚的消息,她说家里老人离不开她,她要回去照顾老人。大伙都舍不得他走,叫她等家里能松手了再回来。她笑着答应了,等一出门泪水就流了下来。晚上她独自去了陈天明和黄秋云家,她把那段不幸的故事告诉了他们,并一再声明离婚是她提出来的,请求组织上不要责怪他。陈天明和黄秋云从未见过如此善良的女人,离了婚还一个劲地为丈夫推卸责任,说这真是天下难找的好女人。
黄秋云由于当年和洪波有过那一段经历,对这事不好说什么。也许她从小凤的身上看到了当年被洪波抛弃的那个女人的影子,觉得自己好像欠着小凤一点什么。小凤没哭她先哭了。她说:小凤,感情这东西很复杂,我不能说你们什么,以后需要阿姨帮忙的尽管来找我,阿姨把你当自己的女儿。说着两个人热泪相拥。黄秋云拿出那条春天特意叫他从省城带回来的裙子和一叠钱送给小凤。黄秋云说:这条裙子我是特意给你买的,准备春节送给你的,这是瑶城人的习俗。现在就提前送给你吧。这钱是我送给小强的,一齐收下吧。
小凤泪水纵横泣不成声,钱她一分没要,她只收下了那条裙子。几年后小凤正是穿着这条裙子走向了村口的水塘。
小凤带着儿子小强离开了瑶城回到了刘家湾,她就像一朵浮云悄悄地飘来又悄悄地飘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县委大院除了宣传部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这样的结局他和方草都没有料到。这正是他祈盼的那种分手方式,如今他胜了,他应该高兴才是,可他却高兴不起来。他心里有些酸涩有些凄凉,他想胜利的不是他而是小凤,她虽败犹荣。她的坦荡胸怀让他这一辈子都无颜抬起头。他突然意识到和平地分手其实并不是离婚的最佳方式,他甚至开始羡慕起了那些大吵大闹的离婚夫妻。
小凤走了,但她和英子不同。英子的故事在她走的那一刻便戛然而止,而小凤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对于英子他没有牵挂,她这辈子会有一个好男人陪伴她,她会获得幸福。而小凤则不同,虽然一张离婚证割断了他同她的一切关系,但却割不断他对她的牵挂,他们毕竟有过一段不幸的经历,他们毕竟有一个共同的儿子。她这辈子余下的人生肯定没有英子幸福,她的苦难中有他的责任,因此对她的牵挂将不可避免。他突然觉得离婚并没有让他真正解脱,只不过是从一种烦恼走进了另一种烦恼。
无处牵手 第十六章(4)
79
我和大姐在小凤的坟前坐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我知道大姐这么做是替我着想,她既是让我多陪小凤一会,也是为了让我避免见到太多的熟人。山上起风了,风吹着纸灰到处飘散,场面有些凄凉。我不知道小凤是否能得到我烧给她的那些纸钱。小凤生的时候对钱好像就无所谓,现在她可能更无所谓了。她要是知道我特意回来看她就已经很满足了。大姐望着落日,说:我们走吧。我们告别了小凤的坟,迎着天边那轮血红的落日向刘家湾十二队走去,去小凤家里见我的儿子小强。大姐在我面前说:不知道这孩子肯不肯跟你走。大姐说着抹了一下泪水。大姐这一抹竟把我的泪水也抹了下来。
对于这个孩子,我欠下他的不仅仅是养育和责任。他从朦胧记事开始就承受起了这起不幸婚姻的巨大压力。他的幼小心灵被渐渐地扭曲变了形。在这个十三岁的孩子的脑子里,他已经找不到父亲的痕迹,母爱也不健全,只有自卑孤独和仇恨。上帝让他来到这个世界是极不负责任的。其实上帝惩罚的应该是我,却错误地把苦难推给了他。
1977年夏天,大姐写信告诉我这个孩子降生的消息,并告诉我他的生日是农历五月十七日。这个消息没有给我带来一丝兴奋,相反它让我惊讶和困惑。我根本不相信他会是我的孩子,我甚至对小凤的行为产生了怀疑。我特地去了一趟隔壁的医学院,去询问了一个学医的同学。同学翻了半天书也没有找到准确的答案。后来我专门去校医务室请教那位四十多岁的女校医。我问女校医:两个人只做一次爱就能生孩子吗?这句突然的问话让女校医感到了一丝羞涩,她的脸竟红了一下,她有些吃惊地望着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她说要看具体情况。她问我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婚,孩子是什么时候出生的。我说去年农历八月十八结的婚,孩子是今年农历五月十七出生的。女校医伸出指头认真地算了一会,说:从时间上说这个孩子肯定是你的,你不用怀疑。我仍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我说:可我们只有结婚那天晚上做过一次爱呀,怎么这么巧就生孩子了呢?女校医脸上的羞涩慢慢地消失了,她笑着说:生孩子并不取决于Zuo爱次数多少。女人的排卵期是每个月经期的第十四天,而在这前后两天都有可能受孕。你们结婚那天也许恰好就在此期间,这一点不奇怪。女校医见我一脸的茫然,拍拍我的肩膀说:别胡思乱想了,做了父亲应该高兴。
我高兴不起来,我想我这下遇到大麻烦了。这是老天爷对我新婚之夜摧残小凤的报复。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找到小凤不贞的证据。我给大姐写了一封信,说我对这个孩子有些怀疑,结果遭到了大姐的一顿痛骂。大姐在信上说:要是你在我面前敢说这种混帐话,看我不扇你耳光子!是不是你儿子你回来就知道了。
我没有回去见这个孩子,我想把他忘了,连同他的母亲一起。
1980年春节,当我从小凤手里接过这个孩子的时候,我所有的怀疑都随着他那张稚嫩的小脸化解了,他的脸形五官完全就是他的父亲少年时的翻版。虽然我对自己少年的模样已经模糊,但我肯定他就是我少年的模样。我当时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的心里很复杂。我以为他一定会被他父亲这张古怪的脸吓哭的,没想到这个三岁不到的孩子似乎已经读懂了他父亲的心,竟对他父亲笑起来,并用他的小手在他父亲的脸上抚摸了一下,这一摸竟把他父亲的眼睛摸湿了。
在这孩子十三岁的记忆中,只有八个月时间里有一个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和他在一起生活,而且他却没有从那个男人那里得到过多少宠爱。他的童年是在没有阳光的阴影里长大的。他过早地承受了只有大人才能承受的心理压力。他不仅承受住了,而且还试图用他的童心来挽救这个没有阳光的家庭。他的这种努力让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感受到了。他在瑶城的那些日子里,我时时都能感受到这个只有四岁的孩子在想办法把互相不说话的父母往一起拉。有时他玩着突然想叫他妈妈,他自己则不叫,非要我去叫不可;同样有时他想叫我,他也不叫,却要他妈去喊。其实在房子里的任何一处轻轻喊一声我都能听得见。那时我和小凤经常吵架,我们一吵他就躲在房间里去翻一本小凤给他买的连环画。小凤哭的时候他就用一条小毛巾替她抹泪水,他从不闹不哭。那几个月里他没有向我提出过任何要求,唯独的一个要求是要我带他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我答应了他,说等到春节放假。他高兴得不行。谁知春节不到他就离开了瑶城。这孩子是不愿离开瑶城的,他平时很少哭,这次却哭了。小凤骗他去奶奶家住一段时间还回来,他这时才不哭了。我送他走的时候他一路蹦蹦跳跳的,说等他回来一定要带他去看电影。小凤把脸转向了一边去抹眼泪,她不想打碎这个孩子心中那个美好的幻想。他留在我脑子里的最后一句话是汽车开动时他从窗口伸出头对我喊的那句“爸爸再见”。他脸上的笑容很灿烂,也许他正想着他很快就会再回来。那一刻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这么完整地想这个孩子,他让我心里特别地沉重。这次我一定要把他带走,不管顾艳玲同意不同意,即使离婚我也要这么做。对于一个离过两次婚的男人来说,婚姻对他已经不再重要。
我没能见到我的儿子小强。就在我同他爷爷奶奶说话的时候,正在房间里做作业的小强从后门冲了出去,他的奶奶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我和大姐等到半夜他都没有回来,我想这孩子是决意不见我的了。我的心像是被人剁烂了一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的泪水随时都像要冲出来,可我